以八股為文化時代之散文（明清）
以八股為文化時代之散文（明清）
總論
遼金元以異族僭主中國，士氣消沉，文學本無特色?????????????????????????????。金雖有趙秉文、王若虛、元好問，元雖有王惲、趙孟頫、劉因、表桷、姚燧、虞集、楊載、揭傒斯輩，然求其古文之能與宋賢抗手者殆無之矣?????????????????????????????。金元惟曲可謂特放異彩，詩亦鮮有大家，散文更不足論矣，明太祖驅逐異族，還我河山，士氣為之一振，故明初古文家如宋濂、劉基諸人之文，皆雄偉博大，足以覘國運也?????????????????????????????。
林傳甲云：“明初文臣，宋濂為首，其文昌明雅健，自中節(jié)度。濂學于吳萊、柳貫、黃、皆元末之杰士。劉基與濂齊名，為文神鋒四出，閎深肅括。方孝孺受業(yè)于濂，氣最盛而養(yǎng)未至。危素之文，演迤澄泓，而人不足重。解縉通博，《永樂大典》即出其手。明初洪永之間其文體精實，略可見矣。自楊榮、楊士奇以雍容平易為臺閣體，柄國既久，摹效者遂流為膚廓，是時文人惟王鍪學蘇學韓，雖為時文，亦根柢古文也。李夢陽厭臺閣體之冗沓，起而復古。何景明之流，和之以艱深鉤棘，為秦漢之法，而七子之體遂風行一世。然是時王守仁之交，博大昌達，足以砥柱中流。既而后七子繼起，李攀龍王世貞為之冠。其高華偉麗，斑駁陸離，直可抗揚馬，揖李杜。王州《山人四部稿》，尤風行一世，俗子竊其篇章，裁割成語，亦覺爛奪目。及其久則成腐敗。故為袁宏道、艾南英所譏。歸有光出而為明白曉之文，庶幾乎無弊矣。然其文惟留意于抑揚頓挫間，亦無謂也。有明諸家得失互見，論古文者僅錄歸熙甫一人，亦未允矣。”
林氏之論亦可謂簡括。然吾以謂明之文學詩與文多不外因襲前人，不特不能過之，且遠不相及。惟傳奇八股。為其所創(chuàng)造。而八股尤為普遍。降至清代，取士仍用八股。故明清兩代，實可謂為以八股為文化之時代焉。此時代之古文，實受八股之影響不少；蓋無人不浸淫漸漬于八股之中，自不能不深受其陶化也。
王士禎《池北偶談》云：“予嘗見一布衣，盛有詩名，而其詩實多有格格不達處。以問汪鈍翁，汪云：此君坐未解為時文故耳。時文雖無與于詩古文，然不解八股則理路終不分明。近見王暉《玉堂嘉話》一條云：‘鹿庵先生言作文字當從科舉中來，不然而汗漫披猖，是出不猶戶也。’亦與此意同。”
梁章鉅《制義叢話》于載《池北偶談》條下亦云：“此論實確不可易。今之作八韻律詩者，必以八股之法行之。且今之工于作奏疏及長于作官牘文書，亦未有不從八股格法來，而能文從字順各識職者也。”
章炳麟：“注疏者八股之先河；明清之奏議，八股之支派也。”蓋注疏釋經(jīng)，八股文為衍繹四子書及五經(jīng)之義理；故注疏外式異八股，而內(nèi)函為八股之所自出；明清奏議，為八股之余事，故明清奏議，形體異八股，而精神實為八股之支流。
第二章 以八股為文化時代之散文
第一節(jié) 明真復古派前后七子之散文
明自開國之初，劉基、宋濂文尚豪縱。其后文字獄屢興，士氣亦漸萎靡。永樂、成化之間，楊士奇、楊榮、楊溥之徒，所作號稱臺閣體，益逶迤緩懦。至弘正間，李夢陽始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與何景明、徐禎卿、邊貢、朱應登、顧璘、陳沂、鄭善夫、康海、王九思等號十才子；又與景明、禎卿、貢、海、九思、王廷相號七才子；皆睥睨一世。此復古運動，固臺閣體之反響，實亦八股文之反響也。蓋自成化以后，八股文盛行之際，文士于四子書與八股文之外，可以不讀他書。凡所為散文駢文，無非空疏，故李何輩思有以矯之，使人知《四書》外尚有古書，八股外尚有古文也。然李何等之文，皆襲貌遺神，不過優(yōu)孟衣冠而已。故正德以后，王慎中唐順之等提倡韓柳歐曾等八大家之文以矯之，海內(nèi)靡然從風。則嘉靖之間，又有李攀龍者，謂文自西京，詩自天寶而下，俱不足觀，于明獨推李夢陽；與謝榛，王世貞、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稱七才子，以與王慎中等八家派相持，皆欲步趨秦漢，而固為佶詘其詞，晦滯其意者也?????????????????????????????。是為古文之真復古派。其與韓柳之提倡復古，為恢復西漢以前文體之解放者，不翅東西之相反焉。前后七子之文多，不能詳論，茲略述二李，見一斑焉。
李夢陽《明史·李夢陽傳》云：“李夢陽字獻吉，慶陽人；母夢日墮懷而生，故名夢陽。夢陽才思雄鷙，卓然以復古自命。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而后人有譏夢陽詩文者，則謂其模擬剽竊，得史遷少陵之似，而失其真云。”《四庫總目》《空同集》六十六卷。
李攀龍《明史·李攀龍傳》云：“李攀龍字于麟，歷城人；九歲而孤，家貧自奮于學；稍長為諸生，與友人許邦才，殷士儋。學為詩歌，已益厭訓詁學；日讀古書，里人共目為狂生。”《四庫總目》《滄溟集》三十卷，附錄一卷。
禹廟碑
李夢陽
李子游于禹廟之臺，覽長河之防。孤哉故宮，平沙四漫，避盼故流，北盡碣石，九派湮淤，云草浩浩，于是愴然而悲。曰：嗟乎，予于是知王霸之功也！霸之功，久之疑；王之功忘，久之思。昔者禹之治水也，導川為陸，易為寧，地以之平，天以之成，去巢就廬，而粒而耕，生生至今者固其功也，所謂萬世永賴者也。然問之耕者弗知、粒者弗知、廬者弗知、陸者弗知，故曰王之功忘。譬之天生物而生忘之，泳者忘其川、棲者忘其枝、民者忘其圣人，非忘之也，不知之也。不知自忘，及其災也，號呼而祈恤。于是智者則指之所從來，而廟者興矣。河盟津東也，蹙曠肆悍，勢猶建瓴，堤堰一決數(shù)郡魚鱉，于是昏墊之民，匍匐詣廟，稽首號曰：王在，吾奚役斯，所謂思也。故不忘不大，不思不深。深莫如地，大莫如王，天之道也。霸者非不功也，然不能使之不忘，而不能使之不疑。何也？不忘者小。小則近，近則淺，淺則疑，如秦穆賜食善馬肉者酒是也。夫天下未聞有廟桓文者也，故曰：予觀禹廟而知王霸之功也?；騿枩牟粡R，李子曰：圣人各有其至，堯仁舜孝，禹功湯義，文王之忠，周公之才，孔子之學，是也。夫功者切于災者也，大梁以災故，是故獨廟禹。是時監(jiān)察御史澶州王子會，按江南，登臺四顧，乃亦愴然而悲曰：嗟乎，予于是而知功之言徵也！吾少也覽，嘗躡州城，眺滄渤，南目大梁之墟；乃今歷三河，攬淮泗，極洪流而盡滔滔，使非有神者主之，桑而海者久矣。尚能粒耶耕耶廬耶？能者寧耶？川者陸耶？嗟乎，予于是而知功之言徵也！所謂微禹吾其魚者耶！所謂美哉勤而不德者耶！于是飭所司葺其廟，而屬李子碑焉。王子名湊，以嘉靖元年春按江南，明年秋代去，乃李子則為迎送神辭三章，俾察者歌之以侑焉，其辭曰：
天門兮顯辟，赫赫兮云吐。窈黃屋兮陸離，靈總總兮上下。羌若來兮倏不見，不見兮奈何？望美人兮徒怨苦。橫四海兮怒波，弦兮鏜鼓，神不來兮誰怒？執(zhí)河伯兮顯戮，飭陽侯兮清路。靈靄兮來至，風冷冷兮堂戶。舞我兮我醑，尸既飽兮顏酡。惠我人兮乃土乃粒，日云莫兮尸奈何？風九河兮濤莫云。兮昏雨，王駕鳳兮驂文魚；龍翼翼兮兩，悵佳期兮難屢。心有愛兮易離，愛君兮思君；肴芳兮酒芬，君歸來兮庇吾民。
太華山記
李攀龍
經(jīng)曰：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廣十里，蓋指華中削成而四方者爾。四方之外未之盡華山也。自縣南十里入谷，逶迍上二十里，抵削成北方壁下，乃谷。即西南出，不可行。行東北大中，中一峽，裁容人左右穿受不滿足穿受手如決吻，人上出如自井中者，千尺，曰千尺峽。北不至十步復得一峽百尺，人上出如前峽，曰百尺峽。則東南行，崖往往如覆墩出入穿其穹中，行穹中，穿如仄輪牙也。崖絕為橋者二所。東北徑云臺峰，東南得大阪，可千尺，人從其罅中躡銜上，阪窮為棧，五步，顧見罅中如一耦一畎，新發(fā)諸耜矣。罅中穿如峽中，峽中銜如罅中，峽中之垂，罅中之倚，皆自級也?????????????????????????????。棧北得崖徑丈，人仄行于穿手在決吻中左右代相受，踵二分垂在外，足以茹則嚙膝也，足已吐是以趾任身也。北不至十步，崖乃東折，得路尺許于崖剡中，人并崖南行，耳如屬垣者二里，剡窮復西出崖上行，則積穿三丈。有崖從北來，北崖上，腹高三丈自首南行崖如前，中屬耳耳矣。三里而近，為蒼龍嶺，嶺廣尺有咫，長五百丈。崖東西深數(shù)千仞，人莫敢睨視。是酈生所稱搦嶺頌騎行者矣。雖今得拾級行哉，足欲置之置，先嘗一足于級上，置也，然后更置一足，其所置足猶若置入石中者，猶人人不自固，匍匐進也。級窮得崖，馬高三丈，一隅西北出，入從其隅上南一里，得崖又盡嗷，不可以穿自級也，是皆所謂懸度矣。不至百步西北，冒大石出崖下，西南上二里，得松林五樹，稱五將軍。崖上者不見杪，崖下者不見本，從懸中望見松，如樹也。西一里，有大石如百斛囷，不知何來。客于此橫路而處逾之，為穿徑二十所。西南百步，得巨靈掌，在削成東北方壁上，不盡壁五丈許，人不得至。掌二丈許，掌形覆其拇，北引如三尋之戟，從懸中望見掌，即五指參差出壁上也。又西南百步，諧削成四方上矣。西南望削成四方中，東北望所從削成道。道從東北隅出二十里，是于云臺峰，猶杓之在斗矣。削成上四方顧其中，污也。上宮在污中西南，玉井在上宮前五尺許，水出于其上，潛于其下，東北淫大坎，凡二十八所。北注壁下，壁下注道中一穴，北出，水從上冪之也。四壁之穴，各在一搏。上宮東南上三里許，得明星玉女祠，含神霧稱明星玉女持玉漿，乃祠在大石上。大石長十丈許，祠前輒折，折下有穴。穴有石，石如馬折南五丈。坎如盆者五所，如臼者一所，水方澹澹也。下從祠東南峽中行二里，得池二所，大如輪。東南行三里，望見衛(wèi)叔卿之博臺，在別嶺，為埒不盡，崖尺，中如砥可坐十人、崖南北崖也。欲度者先握崖自懸崖中，乃跖崖自沃令就，不得還跖崖，自沃得而后釋所自懸也。此即秦昭王使人施鉤梯虛也。西南上三里許得一峽如括，曰：天門。門西出為棧，而銅柱陜不能尺長二十丈，棧窮穿井下三丈，竅旁出，復西行為棧，而銅柱一池在石室中，不可涸也。天門旁有臺，如叔卿之臺。南望三公山三峰，如食前之豆，是白帝之所觴百神也。從上望壁下大溪，溪肆無景，即自中窈窈爾。久之，一山其未若鏃矢，頃即失之矣。是為南峰，削出南壁上。東峰出東南隅壁上。西峰出西北隅壁上。從下望之，五千仞一壁矣。攀龍曰：余既達削成四方中，不復知天不可升矣。余夫善載腐肉朽骨者乎？及俯三峰望中原，見黃河從塞外來，下窺大壑，精氣之所出入，又未嘗不爽然自失也。
自來論明文者多貶詞。惟今人錢基博《明代文學自序》云：“自來論文章者多侈譚漢魏唐宋，而罕及明代；獨會稽李慈銘極言明人詩文，超絕宋元恒蹊，而未有勘發(fā)。自我觀之，中國文學之有明，其如歐洲中世紀之有文藝復興乎？明太祖開基江淮，以逐胡元，還我河山，用夏變夷，右文稽古，士大夫爭自濯磨，而文則奧博排，力追秦漢，以矯歐蘇曾王之平熟。而宋濂劉基，驊騮開道，以著何李王李之先鞭。詩則雄邁高亮，出入漢魏盛唐，以救宋詩之粗硬，革元風之纖濃。而高啟李東陽從先繼軌，以為何李王李開山。曲則明太祖導揚高則誠《琵琶》一記，盡洗胡元古魯兀刺之風，而易之以南詞之纏綿頓挫。至八股文則利祿之途，俗稱時文者也。然唐順之，歸有光，縱橫軼蕩，則以古文為時文，力求返虛入渾，積健為雄；雖與詩古文體氣不同，而反本修古一也?????????????????????????????。然則明文學者實宋元文學之極王而厭，而漢魏盛唐之拔戟復振，彈古調以洗俗響，厭庸膚而求奧衍，體制盡別，歸趣無殊。此則仆師心自得，而《明史·文苑傳》：者之所未及知也。顧論文者則狃桐城家言之緒論，而亟稱歸氏，妄庸七子。不知明有何李之復古，以矯唐宋八家之平熟；猶唐有韓柳之復古，以救漢魏六朝之縟靡；有往必復，亦氣運之自然。明有唐順之，歸有光輩，振八家之墜緒，以與七子相撐拄；不過如唐之有裴度段文昌等與韓柳為異，以揚六朝之頹波耳。而一代文章之正，宗固別有在也。又論者以錢謙益文為穢雜。此亦拾桐城家之唾余，而不免求全之毀。錢氏以明代文章鉅公，而冠遜清《貳臣傳》之首，人品自是可議；至于極推歐陽修以為真得太史公血脈，而下開歸氏；又翹歸氏以追配唐宋大家，因?？獭墩鸫范蛑?，以發(fā)其指。然后知桐城家言之治古文，由歸氏以踵歐陽而窺太史公：姚鼐遂以歸氏上繼唐宋八家，而為《古文辭類纂》一書；胥出錢氏之緒論，有以啟其涂轍也。特其為文章，盛氣縟語，錯綜奇偶，七子之習，湔洗不盡，自與桐城之清真雅澹，而得歸氏之潔適者異趣。然以視湘鄉(xiāng)曾國藩之為文，從姚鼐入手而益探源揚馬，復字單誼雜廁其間，務為厚集其氣，使聲采炳煥，而戛焉有聲者，何必不與錢氏后先同符？錢氏從王李入而不從王李出，湘鄉(xiāng)從姚氏入而不從姚氏出，自出變化，以不姝暖于一先生之言，亦何必此之為是而彼之為非？然世論不敢薄湘鄉(xiāng)，而務集謗于錢氏，多見其不知類也。”錢說可為明文一吐氣矣。然其論李夢陽云：“不懈及古，力求拔俗，大率類是；然不免雕琢傷元氣未能渾成天然。楊士奇、李東陽以啴緩見余力，而或懦不能以自振，蕪不能以自裁。李夢陽、何景明以生奧得古致，而卒澀不能以自運，格不能以自吐。儻知此之所以得，即徵彼之所為失。亦文章得失之林也。”論王世貞與李攀龍云：“世貞之與攀龍，摹擬秦漢同而所為摹擬則異。攀龍只剽其字句；世貞得其胎息；然七子之學，得于詩者較深；得于文者頗淺。故其詩多自成家，而古文則鉤章棘句，剽襲秦漢之面貌者，比比皆是，故不獨一攀龍。”則于明文亦多不滿之詞也。
第二節(jié) 反七子派之散文
有明一代之散文，可分為七派。一曰開國派，劉基、宋濂之徒主之。二曰臺閣派，楊士奇、楊榮之徒主之。三曰秦漢派，亦可名曰真復古派，前后七子是也。四曰八家派，亦可名曰反七子派，唐順之、茅坤、歸有光之徒主之。五曰獨立派，不旁古人，自寫胸臆，陳白沙、王守仁之徒主之。六曰公安派，袁宗道、宏道之徒主之，七曰竟陵派，鐘惺、譚元春之徒主之。開國派近于叫囂；臺閣派過于膚庸；公安、竟陵，學太無根；茍非專研明代文學史者，皆可以勿論也，前后七子之文，欲復秦漢，固優(yōu)孟衣冠，然與八家派互相角逐，亦明代文學史最大之關鍵也。前后七子之得失，前節(jié)已略論之，今進而論八家派焉。八家派受前七子文必秦漢之反響。而以唐宋八家矯之：始之者為王慎中，繼之者為唐順之、茅坤，而歸有光集其大成焉。
王慎中《明史·文苑傳》：“字道思，晉江人；四歲能誦詩，十八舉嘉靖五年進士，授戶部主事，尋改禮部祠祭司。時四方名士唐順之、陳束、李開先、趙時春、任瀚、熊過、屠應峻、華察、陸銓、江以達、曾忭輩咸在部曹。慎中與之講習，學大進。慎中為文，初主秦漢，謂東京下無可取；已悟歐曾作文之法，乃盡焚舊作，一意師仿，尤得力于曾鞏。順之初不服，久亦變而從之。壯年廢棄，益肆力古文，演迤詳贍，卓然成家，與順之齊名，天下稱之曰王唐。”《四庫總目》《遵巖集》二十五卷。
唐順之《明史·唐順之傳》：“字應德，武進人；生有異稟，稍長，洽貫群籍；年三十，舉嘉靖八年會試第一，改庶吉士，調兵部主事，引疾歸；久之除吏部，十二年秋詔選朝官為翰林，乃改順之編修，校累朝實錄事，將竣，復以疾告。以吏部主事罷歸，永不復敘。至十八年，選官僚，乃起故官，兼春坊右司諫：與羅洪先、趙時春請朝太子，復削籍歸，卜筑陽羨山中，讀書十余年，中外論薦，并報寢。倭躪江南北，趙文華出視師，疏薦順之，起南京兵部主事，父憂未終，不果出；免喪，召為職方員外郎進郎中；出核薊鎮(zhèn)兵籍還奏缺伍三萬有奇，見兵亦不任戰(zhàn)，因條上便宜九事，總督王以下，俱貶秩；尋命往南畿浙江視兵，與胡宗憲協(xié)謀討賊。順之以御賊上策，當截之海外，縱使登陸，則內(nèi)地咸受禍；乃躬泛海，自江陰抵蛟門大洋，一晝夜行六七百里，從者咸驚嘔，順之意氣自如。倭泊崇明三沙，督舟師邀之海外，斬一百二十，沉其舟十三，擢太仆少卿。宗憲言順之權輕，乃加右通政。順之聞賊犯江北，急令總兵官盧鏜拒三沙，自率副總兵劉顯馳援，與鳳陽巡撫李遂大破之姚家蕩。賊窘退巢廟灣。順之薄之，殺傷相當?????????????????????????????。遂欲列圍困賊，順之以為非計，麾兵薄其營，以火炮攻之，不能克；三沙又廣告急，順之乃復援三沙，督鏜、顯進擊，再失利；順之憤，親躍馬布陣，賊構高樓望官軍，見順之軍整，堅壁不出；顯請退師，順之不可，持刀直前，去賊營百余步；鏜、顯懼失利，固要順之還，時盛暑，居海舟兩月，遂得疾，返太倉。李遂改官南京，即擢順之右僉都御史，代遂巡撫。順之疾甚，以兵事棘，不敢辭；渡江，賊已為遂等所滅?；磽P適大饑，條上海防善后九事。三十九年春泛期至，力疾泛海，度焦山，至通州。卒年五十四。順之于學無所不窺，自天文樂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極原委，盡取古今載籍，剖裂補綴，區(qū)分部居，為《左右文武儒裨六編》傳于世；學者不能測其奧也。為古文洸洋紆折，有大家風。”《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本《荊川先生文集》十七卷。外集三卷。
與茅鹿門書
夫兩漢以下文之不如古者，豈其所謂繩墨轉折之精之不盡如哉！秦漢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于老莊家有老莊本色，縱橫家有縱橫本色，名家、墨家、陰陽家皆有本色，雖其為術也，駁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后，縱橫必不肯借墨家之談，各自其本色而鳴之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
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語性命，談治道，滿紙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養(yǎng)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而影響剿說，蓋頭竊尾，如貧人借富人之衣，莊農(nóng)作大賈之飾，極力裝做，丑態(tài)盡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廢。
然則秦漢而上，雖為老、墨、名、法、雜家之說而猶傳，今諸子之書是也；唐宋而下，雖其一切語性命、談治道之說而亦不傳，歐陽永叔所見唐四庫書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為不朽計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茅坤《明史·文苑傳》：“字順甫，歸安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順之。順之喜唐宋諸大家文，所著《文編》，自韓柳歐三蘇曾王八家外無所取。故坤選《八大家文鈔》，其書盛行海內(nèi)，鄉(xiāng)里小生，無不知茅鹿門者；鹿門，坤別號也。”著有《白華樓藏稿》等。
八大家文鈔總序
孔子之擊《易》曰：其旨遠，其辭文，斯故所以教天下后世為文者之至也。然而及門之士，顏淵子貢以下，并齊魯間之秀杰也?；蛟粕硗囌咂呤嗳?，文學之科，并不得與，而所屬者僅子游子夏兩人焉。何哉？蓋天生賢哲，各有獨稟，譬則泉之溫、火之寒、石之結綠、金之指南，人于其間以獨稟之氣而又必為之專一，以致其至。伶?zhèn)愔谝?，裨灶之于占，養(yǎng)由基之于射，造父之于御，扁鵲之于醫(yī)，僚之于丸，秋之于奕，彼皆以天縱之智，加之之以專一之學，而獨得其解，斯固以之擅當時而名后世，而非他所得而相雄者?？鬃記]而游夏輩各以其學授之諸侯之國，已而散逸不傳。而秦人焚經(jīng)坑學士而六藝之旨幾輟矣。漢興，招亡經(jīng)，求學士，而晁錯、賈誼、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班固輩始稍稍出。而西京之文號為爾雅，崔蔡以上，非不矯然龍驤也。然六藝之旨流失，魏、晉、宋、齊、梁、陳、隋、唐之間，文日以弩，氣日以弱。強弩之末，且不及魯縞矣，而況于穿札乎。昌黎韓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從而和之，于是始知非六經(jīng)不以讀，非先秦兩漢之書不以觀。其所著書論序記碑銘頌諸辯什，故多所獨開門戶。然大較并尋六藝之遺，略相上下，而羽翼之者。貞元以后，唐且中墜，沿及五代，兵戈之際，天下寥遷矣。宋興百年，文運天啟。于是歐陽公修從隋州故家覆瓿中，偶得韓愈書，子讀而好之。而天下之士，始知通經(jīng)博古為高，而一時文人學士彬彬然附離而起。蘇氏父子兄弟及曾鞏、王安石之徒，其間才旨小大，音響繽亟，雖屬不同，而要之于孔子所刪六籍之遺，則共為習而戶眇之者也。由今觀之，譬則世之走袤騏驥于千里之間，而中及二百里三百里而輟者有之矣，謂涂之薊而轅之粵則非也。世之操觚者往往謂文章與時相高下，而唐以后且薄不足為。噫，抑不知文以道相盛衰，時非所論也！其間工不工，則又系乎斯人者之稟與其專一之致否如何耳。如所云，則必太羹酒元之尚，茅茨土簋之陳，而三代而下，明堂玉帶云犧樽之設，皆駢枝也已。孔子之所謂其旨遠，即不詭于道也；其辭文，即道之燦然若象緯者之曲而布也。斯固庖犧以來人文不易之統(tǒng)也，而豈世之云乎哉？我明宏治、正德間，李夢陽起北地，豪雋輻湊，已振詩聲，復揭文軌，而曰：吾左吾史與漢矣。已而又曰：吾黃初建安矣。以予觀之，特所謂詞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藝之遺，得無湛浮滌濫而互相剽裂已乎？予于是手掇韓公愈、柳公宗元、歐陽公修、蘇公洵、軾、轍、曾公鞏、王公安石之文，而稍批評之，以為操觚者之券，題之曰《八大家文鈔》?????????????????????????????。家各有引，條疏如左。嗟乎，八君子者，不敢遽謂盡得古六藝之旨，而予所批評，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義所揭，指次點綴，或于道不相己。謹書之以質世之如我者。
歸有光《明史·文苑傳》：“字熙甫，昆山人；年九歲，能屬文；弱冠盡通四書五經(jīng)三史諸書。嘉靖十八年，舉鄉(xiāng)試，八上春官不第。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讀書談道、學徒常數(shù)百人，稱為震川先生。四十四年始成進士。有光為古文原本經(jīng)術，好《太史公書》，得其神理。時王世貞主文壇，有光方相抵排，目為妄庸巨子，世貞大憾；其后亦心折有光，為之贊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趣，久而自傷。其推重如此。”《四部叢刊》影印康熙刊本《震川先生集》卅卷，別集十卷，附錄一卷。
項脊軒記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樹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于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于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于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
余自束發(fā)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遇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余扃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由謂與陷井之蛙何異？
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吾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王拯書此記后曰：“往時上元梅先生在京師，與邵舍人懿辰輩過從，論文最歡，而皆嗜熙甫文。梅先生嘗謂舍人與余曰：君等嗜熙甫文孰最高，而余與邵所舉輒符，聲應如響，蓋《項脊軒記》也。乃大笑。日者友人又以此文示余者曰：讀是文久，有不可解者，徐指文中‘余既為此志’句，問所由。余曰：此文后跋語耳，而著錄者誤與文一。友人顧未之信，將以質梅先生，未果也。按文‘余既為此志’后百十四字，歷敘記文以后十余年事，語尤凄愴，與文境適相類，刻本又聯(lián)屬之，人因第賞其文，而遂不察其為后跋語耳?????????????????????????????。志與記義本通，所謂此志既記文也。文自首至‘余居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句，記軒中景物。自‘庭中通南北為一’至‘為籬為墻凡再變’句，記軒之沿革。自‘家有老嫗’至‘瞻顧遺跡如昨日事令人長號不自禁’句，記軒中遺事。其后又足以‘軒前故嘗為廚’及‘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數(shù)言，乃記軒者畢矣。‘項脊生曰’下，‘余既為此志’句上，則文之后論，例如志之有銘，傳之贊而騷之亂也。中引蜀清居丹穴諸葛孔明臥隆中二事，竊以自比。然則熙甫之志非將欲大有為于當時者耶。蜀清其后秦皇帝為筑臺，孔明輔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皆事振爍于當時而名施后世；而其始在丹穴與隆中，熙甫所謂昧昧一隅，人莫有知之者。誠與熙甫處敗屋中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謂陷井之蛙者同。獨熙甫窮老荒江，晚得一第，僅官令至寺丞，曾不得以有所設施于世，以與蜀婦懷清孔明隆中事業(yè)頡頏，至獨以其文章為一代之雄耳。顧自文章言，則自元明以來，上下數(shù)百年間，莫與并者；雖不得以比跡隆中，亦豈懷清寡女積鏹之豪之所可及者哉？余又嘆夫熙甫之文，流傳至數(shù)百年，其為人所最嘆賞如此記者，而其著錄舛謬若此；而人多忽之，毋亦吾儕讀書鹵莽之一端耶？熙甫自謂作此記后五年，妻始來歸，然則此記之作其年未冠時乎？何成就如熙甫，而其通集之文未有能高出乎少小時之所為者耶？梅先生言文人方出手時，當其至者大致已定；年與學進，推擴之耳；其至之處，不能有加，不其信歟？憶與梅先生別久，舍人輩亦星散，追維講益，不可復得；因讀熙甫此文而并志之，以志慨云。”
曾國藩書《歸氏文集》后云：“近世綴文之士，頗稱述熙甫，以為可繼曾南豐、王半山之為文；自我觀之，不同日而語矣，或又與方苞氏并舉，抑非其倫也。蓋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毀譽于人；非特好直也，內(nèi)之無以立誠，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恥焉，自《周詩》有《崧高》、《民》諸篇，漢有《河梁》之詠，沿及六朝，餞別之詩，動累卷帙。于是有為之序者。昌黎韓氏為此體特繁，至或無詩而徒有序，駢拇枝指，于義為已侈矣。熙甫則未必餞別而贈人以序，有所謂賀序者，謝序者，壽序者，此何說也？又彼所為抑揚吞吐情韻不匱者，茍裁之以義，或皆可以不陳；浮芥舟以縱送于蹄涔之水，不復憶天下有曰海濤者也，神乎味乎，徒詞費耳。然當時頗崇茁軋之習，假齊梁之雕琢，號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棄去，不事涂飾，而選言有序；不刻畫而足以昭物情，與古作者符，而后來者取則焉，不可謂不智已！人能弘道，無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聞見廣而情志闊，得師友以輔翼，所詣固不竟此哉？”
曾氏之于歸文可謂論之切當者矣。柱嘗謂前后七子之文，固不免為秦漢偽體。八家派矯之，雖頗有真氣，是其所長；然其體亦已小，只宜于家常小事，呢喃兒女語，如所為《項脊軒記》、《寒花葬志》等，且不免有小說氣矣。蓋專以神韻相尚，亦必至如此。譬之于詩，只宜作五七言絕句而已。
第三節(jié) 明獨立派之散文
吾國自明以來，論文者多拘于成見，以謂文非學秦漢，即當學唐宋。而自明前后七子摹擬秦漢失敗之后，即秦漢亦不敢言；惟以八家為極則。八家之中，尤以歐陽之神韻，三蘇之從橫為上乘。學歐陽所以便于八股。習三蘇者所以利于策論。一言以蔽之，皆為科舉之計而已。而獨立不倚之士，其所為文，不摹擬唐宋，亦不仿效秦漢，卓然自成一體者，往往被所謂古文家者詆為不成家數(shù)。故雖有杰作，竟見遺于庸夫之目，可勝慨哉！吾觀有明一代，如陳白沙、王陽明兩先生之文，浩氣流行，不傍古人壁壘。讀其文往往令人感激，忠義之氣悠然而生，而自古之論文者罕及焉，何邪？茲以其能絕去依傍，不為古人輿臺，故名曰獨立派。
陳獻章《明史·儒林傳》：“字公甫，新會人，舉正統(tǒng)十二年鄉(xiāng)試，再上禮部不第。從吳與弼講學，居半載歸。讀書窮日夜不輟，筑陽春臺，靜坐其中，數(shù)年無戶外跡。久之，復游太學，祭酒邢讓試和楊時此日不再得詩一編。驚曰：龜山不如也。言于朝，以為真儒復出，由是名震京師。獻章之學以靜為主，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靜中養(yǎng)出端倪?；騽裰觯淮?。嘗自言曰：吾年二十七，始從吳聘君學，于古圣賢之書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專求用力之方，亦卒未有得。于是舍繁求約，靜坐久之，然后見吾心之體，隱然呈露，日用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卸勒也。其學灑然獨得，論者謂有鳶飛魚躍之樂。蘭溪姜麟至以為活孟子云。”《四庫總目·白沙集》九卷。
慈元廟碑
世道升降，人之任其責者君臣是也。予少讀宋史，惜宋之君臣，當其盛時，無精一學學問，以誠其身；無先王政教，以彰天下?；静涣?，時措莫知，雖有程明道兄弟不見用于時，跡其所為，高不過漢唐之間；仰視三代以前，師傅一尊而王業(yè)盛，畎畝既出而世道亨之君臣，何如也？南渡之后，惜其君非撥亂反正之主，雖有其臣，任之弗專，邪議得以間之。大志弱而易撓，大義隱而弗彰，量敵玩仇，國計日非，往往坐失機會，卒不能成恢復之功；至于善惡不分，用舍倒置；刑賞失當，怨憤生禍，和議成而兵益衰，歲幣多而民愈困，如久病之人，氣息奄奄；以及度宗之世，則不復惜，為之掩卷出涕，不忍復觀之矣?？鬃釉唬喝酥仓保柚残叶狻⑽木笍V之以詩曰：王網(wǎng)一紊國風深，人道方乖鬼境侵；生理本直宜細玩，蓍龜萬古在人心?????????????????????????????。噫，斯言也，判善惡于一言，決興亡于萬代，其天下國家治亂之符驗歟！宋室播遷，慈元殿草創(chuàng)于邑之崖山。宋亡之日，陸丞相負少帝赴水死矣。元師退，張?zhí)祻椭裂律?，遇慈元后問帝所在，慟哭曰：吾忍死萬里，間關至此，正為趙氏一塊肉耳，今無望矣。投波而死，甚可哀也。崖山近有大忠廟，以祀文相國、陸丞相、張?zhí)?。弘治辛亥冬十月，今戶部侍郎前廣東右布政華容劉公大廈，行部至邑，與予泛舟崖山，吊慈元故址，始議立祠于大忠之上，邑著姓趙思仁請具土木，公許之。予贊其決曰：祠成當為公記之。未幾，公去為都御史，修理黃河，委其事府通判顧君叔龍。己寅冬，祠成。是役也，一朝而集制，命不由于有司，所以立大宋，愧頹俗，而輔名教，人心之所不容已也。碑于祠中，使來者有所觀感。弘治已巳未夏，予病小愈，尚未堪筆硯，以有督府鄧先生之命，念慈元落落東山作祠之言，久未聞于天下，力疾書之，愧其不能工也。
白沙尚有題《崖山奇石陰》詩云：忍奪中華與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鐫功奇石張洪范，不是胡兒是漢兒?；浿袊L有奇石榻本，其文為宋張弘范滅宋于此。蓋白沙居近崖門，每登臨奇石，憑吊宋帝與張陸諸臣殉國處，見張洪范紀功之銘，乃為冠一宋字于其上以丑之；更于石陰題一詩，即此詩也。白沙又有《崖山吊陸公祠》詩云：傷心欲寫崖山事，惟看東流去不回，草木暗隨忠魄盡，江淮長為節(jié)臣哀，精神貫日華夷見，氣脈凌霜天地開，耿耿圣旌何處是，英靈抱帝海濤隈，此外尚有《崖山大忠祠詩》、《崖山泊舟奇石下風雨夜作詩》，與《李世卿同游崖山詩》，所以屢詩不一詩者，蓋上承宋代民族主義派文學之精神，而下開明末民族主義派之文學，如瞿稼軒陳元孝諸先生所為者也。陳元孝《舟泊崖山詩》云：山木蕭蕭風更吹，兩崖云雨至今悲。一聲杜宇啼荒殿，十載仇人拜古祠。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地限華夷。停舟我亦艱難日，愧向蒼苔讀舊碑。蓋元孝為巖野先生之子，巖野既殉國，搜捕元孝甚急，故有停舟我亦艱難之句。其詩于夷夏之防，可謂一篇之中三致意矣。
王守仁《明史·王守仁傳》：“字伯安，余姚人。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夢神人自云中送兒下，因名云。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年十五訪客居庸、山海關，時闌出塞，與諸屬國夷角射，縱觀山海形勝。弱冠舉鄉(xiāng)試，學大進，顧益好言兵，且善射。登弘治十二年進士，授兵部主事。”又云：“王守仁始以直節(jié)著，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生埽積年逋寇，平定孽藩，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無如守仁者也。當危疑之際，神明愈定，智慮無遺，雖由天資高，其亦有得于中者焉。”《四部叢刊》影印明慶隆刊本《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
與毛憲副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所容。
但差人至龍場陵侮，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斗，此自諸夷憤慍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未嘗辱某，某亦未嘗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請謝乎？
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嘗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茍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鐘，爵以侯王之貴，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于流離竄逐之微乎？
某之居此，蓋瘴癘蠱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嘗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太府茍欲加害，而在我誠有以取之，則不可謂無憾。使吾無有以取之，而橫罹焉，則亦瘴癘而已爾，蠱毒而已爾，魑魅魍魎而已爾，吾豈以是而動吾心哉！
執(zhí)事之諭，雖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勵，不敢茍有所隳墮，則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頓首以謝。
陽明此文，殆可謂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可以塞天地之間者矣。其文真可與《孟子》并讀。
第四節(jié) 清代桐城派之散文
劉師培云：“明代末年，復社幾社之英，以才華相煽，敷為藻麗之文?????????????????????????????。順康之交，易堂諸子，競治古文，而藻麗之作易為縱橫。若商丘侯氏，大興王氏劉氏所為之文，悉屬此派。大抵馳騁其詞，以空辯相矜，而言不軌則，其體出于明允子瞻；或以為得之蘇張史遷，非其實也。余姚黃氏亦以文學著名，早學縱橫，尤長敘事；然失之于蕪，辭多枝葉；且段落區(qū)分，牽連鉤貫，仍蹈明人陋習；浙東學者多則之。季野榭山咸屬良史，惟斐然成章，不知所裁；然浩瀚明，亦近代所罕覯也。時江淮以南，吳越之間，文人學士，應制科之征，大抵涉獵書史，博而不精，諳于目錄詞章之學，所為之文，以修潔擅長，句櫛字梳，尤工小品。然限于篇幅，無奇?zhèn)ブ^。竹坨、次耕，其最著者也。鈍翁、漁洋、牧仲之文，亦屬此派。下迨雍乾，堇甫太鴻，猶沿此體，以文詞名浙西，東南名士咸則之；流派所衍，固可按也。望溪方氏，摹仿歐曾，明于呼應頓挫之法。以空議相演；又敘事貴簡，或本末不具，舍事實而就空文；桐城文士多宗之，海內(nèi)人士亦震其名；至謂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厥后桐城古文傳于陽湖金陵，又數(shù)傳而至湘贛西粵，然以空疏者為之，則枯木朽，索然寡味，僅得其轉折波瀾。惟姬傳之豐韻，子居之峻拔，滌生之博大雄奇，則又近今之絕作也。若治經(jīng)之儒，或治古文家言，或治今文家言，及其為文，遂各成派別。東原說經(jīng)簡直高古，逼近《毛傳》，辭無虛設，一矯冗長之習；說理記事之作，創(chuàng)意造詞，寖以入古。唐宋以降，罕見其匹。后之治古學者咸宗之。雖詁經(jīng)考古遠遜東原，然條理秩如，以簡明為主，無復枝蔓之詞，若高郵王氏，儀征阮氏是也。故樸直無文，不尚藻繪，屬辭比事，自饒古拙之趣。及掇拾者為之，則剿襲成語，無條貫之可尋，侈征引之繁，昧行文之法，此其弊也。常州人士喜治今文家言，雜采緯之書，用以解經(jīng)，即用之入文。故新奇脆異之詞，足以悅目。且江南之地，詞曲尤工，哀怨清遒，近古樂府，故常州之文亦詞藻秀出，多哀艷之音，則以由詞曲入乎之故也。莊氏文詞深美閎約，人所鮮知。其以文詞著者則陽湖張氏，長州宋氏，均工綿邈之文；其音則哀而多思，其詞則麗而能則；蓋征材雖博，不外緯詞曲二端。若曲阜孔氏，亦工儷詞，雖所作出宋氏之上，然旨趣略與宋氏同，則亦治今文之故也。近人謂治《公羊》者必工文，理或然歟？若夫旨乖比興，徒尚麗詞；朝華已謝，色澤空存；此其弊也。數(shù)派以外，文派尤多。江都汪氏，熟于史贊，為文別立機杼，上追彥升；雖字酌句斟，間逞姿媚；然修短合度，動中自然；秀氣靈襟，超軼塵；于六朝之文，得其神理；或以為出于《左傳》、《國語》，殆譽過其實。厥后荊溪周氏，編輯《晉略》，效法汪氏，此一派也。邵陽魏氏，仁和龔氏，亦治今文之學。魏氏之文明暢條達，然刻意求新，故雜奇語。以駭俗流。龔氏之文，自矜立異，語羞雷同，文氣佶聱，不可卒讀，成語求艱深，旨意轉晦，此特玉川之流耳；或以為出于周秦諸子，則擬焉不倫，此又一派也。若夫簡齋稚威仲瞿之流，以排奧自矜，雖以氣運辭，千言立就，然亂而無序，泛濫而無歸，華而不實，外強中干；或怪誕不經(jīng)，近于稗官家言；文學之中，斯為偽體，不足以言文也。近代文學之派別；大約若此。然考其變遷之由，則順康之文，大抵以縱橫文淺陋；制科諸公，博覽唐宋以下之書，故為文稍趨于實。及乾嘉之際，通儒輩出，多不復措意于文；由是文章日趨于樸拙，不復發(fā)于性情，然文章之征實，莫盛于此時；特文以征實為最難，故枵復之徒，多托于桐城之派，以便其空疏；其富于才藻者，則又日流于奇詭，此近世文體變遷之大略也。近歲以來，作文者多師龔魏，則以文不中律，便于放言然襲其貌而遺其神。其墨守桐城文派者，亦囿于義法，未能神明變化。故文學之衰，至近歲而極。文學既衰，故日本文體因之輸入于中國。其始也譯書撰報，據(jù)文直譯，以存其真；后生小子，厭故喜新，競相效法。夫東籍之文，冗蕪空衍，無文法之可言。乃時勢所趨，相習成風，而前賢之文派，無復識其源流，謂非中國文學之厄歟？”
劉氏所列清代文派雖眾，然其足以卓然自成家者，古文家則桐城派與陽湖派，經(jīng)學家則古文之考據(jù)與今文之詞章是也。今敘散文，故姑舍后二者而論前二者。
桐城派之文，源于明之歸有光，前已言之矣。當時師事有光者有昆山張應武、沈孝；嘉定邱集、李汝節(jié)、潘士英。至清私淑有光者有長洲汪琬、泰州張符驤，而長洲彭紹升則宗之尤甚，自號為知歸子；而與紹升相切劘者有長洲彭績、薛起鳳；又巴陵吳敏樹則非議桐城而亦宗師歸氏者也?????????????????????????????。桐城方苞亦喜歸氏，以為言之有序者，為文陽言左馬義法，而實亦陰宗歸氏之抑揚，惟根底較深，不似歸氏之陋；故遂為清代桐城文派之開宗。時師事苞者有方杓、張尹、劉大櫆；與大魁友善而深得方苞義法者有姚范，皆桐城人也。又有天津王又樸、大興王兆符、歙縣程崟，無錫劉齊、高密單作哲、昌平陳浩、上海曹一士、吳江沈彤、皆師事方苞；而彤湛于經(jīng)術，其文尤粹；彤再傳為青甫王昶，則古文家而兼考據(jù)家者也。其私淑方苞者有沅陵吳大廷，大廷弟子有湘鄉(xiāng)劉蓉，與曾國藩、吳敏樹、郭嵩燾以古文相切劘，此皆方氏之嫡傳也。傳劉大櫆之學者，有歙縣吳定、程晉芳、金榜，榜并受經(jīng)學于江永戴震；而桐城姚鼐亦親受文法于大櫆及姚范，其成就尤在方劉之上，所撰《古文辭類纂》一書，士人尤服其精鑒；門下有婁縣姚椿，上元梅曾亮、管同，桐城方東樹、李宗傳、劉開、姚瑩、方績，新城陳用光、無錫秦瀛、宜興吳德旋、陽湖李兆洛，皆最有文名；同子嗣復，宗傳弟子山陰宗稷辰，曲阜孔憲彝，亦傳姚氏之學；瀛又傳其學于同邑安詩，武康徐熊飛；用光傳于壽陽祁藻。其私淑姚鼐者有嘉興錢儀吉，儀吉從弟泰吉，湘鄉(xiāng)曾國藩。國藩嘗自謂粗解古文由姚氏啟之，列姚氏于圣哲畫像三十二人中，可謂備極推崇矣。然曾氏為文，實不專守姚氏法，頗熔鑄選學于古文；故為文詞藻濃郁，實拔戟自成一軍。湖南言古文者，繼曾文之后，有長沙王先謙，為文專宗姚氏，粹然一出于雅，撰《續(xù)古文辭類纂》一書，取精用宏，論者謂足繼姚氏而無愧，此皆姚氏之嫡傳也。傳國藩之學者有溆浦向師棣、遵義黎庶昌、無錫薛福成、福保、南豐劉癢、武昌張裕釗、桐城吳汝綸；而裕釗、汝綸尤高才博學。傳吳德旋之學者有永福呂璜、宜興吳諤、武進吳鋌、歙縣王國棟、陽湖吳承宗、婺源程德賚。呂璜再傳于平南彭昱堯，及德旋子吳瑾。傳姚椿之學者有吳江沈日富、陳壽熊、平湖顧廣譽、秀水楊象濟、婁縣張爾耆。傳梅曾亮之學者有南豐吳嘉賓、馬平王拯、善化孫鼎臣、臨桂朱琦、龍啟瑞、代州馮志沂、長沙周壽昌、漢陽劉傳瑩、武進楊珍彝、瑞安孫衣言；而南皮張之洞復學于從舅朱琦。傳方東樹之學者，有桐城戴鈞衡、方宗誠、馬起升、馬三俊；而歙縣汪宗沂復學于方宗誠。傳李兆洛之學者，有陽湖蔣彤、薛于衡、楊夢篆、江陰夏煒如、承培元、王堃、懷寧鄭傳密。皆姚氏之支與流裔也。傳張裕釗、吳汝綸之學者，有武強賀濤、新城王樹柟、泰興朱銘盤、濰縣孫葆田、通州范當世、桐城馬其昶、姚永樸、永概、此皆曾氏之支與流裔也。當姚氏倡古文極盛之時，有武進張惠言、惲敬，亦學為古文，世所稱陽湖派者也。然陸祁孫《七家文鈔序》云：“吾常自荊川之歿，此道中絕，后有作者，復趨于歧涂，以要一時之譽。乾隆間錢伯魯思，親受業(yè)于海峰之門，時時誦其師說于其友惲子居、張皋文。二子者始盡棄其考據(jù)駢儷之學，專以治古文。”則陽湖派亦未始不源于桐城也。傳張惠言之學者，有惠言弟琦、武進董士錫、陸耀、陸繼輅、湯洽、富陽周凱、羅梅、歙縣江承之、金式玉、山陰揚紹文、吳吳育；而錢唐戴熙、又從周凱受業(yè)；陽湖董祐誠、則從陸耀受業(yè)。傳惲敬之學者，有武進謝士元、謝嵋、而私淑惲敬者有陽湖方詮，金匱秦臻。此遜清一代為古文散文者之大略也。然則謂桐城派古文實左右遜清一代之文學，豈過言邪？然要而論之，清代之散文家。足以卓然特立者，亦不過數(shù)人而已，曰方苞、曰劉大櫆、曰姚鼐、曰張惠言、曰惲敬、曰梅曾亮、曰曾國藩、曰張裕釗、曰吳汝綸。而其言論足以支配一代者，又不過四人，曰方苞、曰劉大櫆、曰姚鼐、曰曾國藩。
方苞字鳳九，一字靈皋，號望溪，桐城人，康熙丙戌進士，官禮部右侍郎。為古文取法昌黎，謹嚴簡潔，氣韻深厚，力尚質素，多征引古義，擇取義理于經(jīng)，有中心惻怛之誠。尤精義法，言必有物，有序。論文不喜班孟堅柳子厚，嘗條舉其短而力詆之。（見《桐城文學淵源考》）《四部叢刊》影印戴氏刊本《方望溪先生全集》十八卷，集外文十卷，補遺二卷。
古文義法約選序
古文所從來遠矣。六經(jīng)語孟，其根源也。得其枝流而義法最精者，莫如《左傳》、《史記》；然各自成書，具有首尾，不可以分。其次《公羊》、《穀梁傳》、《國語》、《國策》，雖有篇法可求，而皆通紀數(shù)百年之言與事，學者必覽其全而后可取精焉。惟兩漢書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擇及尤而所取必至約，然后義法之精可見。故于韓取者十二，于歐十一，余六家或二十三十而取一焉，兩漢書疏則百之二三耳。學者能切究于此，而以求左、史、公、穀、語、策之義法，則觸類而通矣。雖然，此其末也。先儒謂韓子因文以見道，而其自稱則曰學古道，故欲兼通其辭。群士果能因是以求六經(jīng)語孟之旨，而得其所歸；躬蹈仁義，自勉于忠孝，則立德立功，以仰答我皇上愛育人材之至意者，皆基于此。是則余為是編以助流政教之本志也夫。
一、三《傳》、《國語》、《國策》、《史記》為古文正宗，然皆自成一體。學者必熟復全書而后能辨其門徑，入其。故是編所錄；惟漢人散文及唐宋八家專集，俾承學治古文者先得其津梁，然后可溯流窮源，盡諸家之精蘊耳。
二、周末諸子，精深閎博，漢唐宋文家皆取精焉，但其著書主于指事類情，汪洋自恣，不可繩以篇法。其篇法完具者聞亦有之，而體制亦別，故概弗采錄，覽者當自得之?????????????????????????????。
三、在昔論議者，皆謂古文之衰自東漢始，非也。西漢惟武帝以前之文，生氣奮動，倜儻排宕，不可方物，而法度自具。照宣以后，則漸覺繁重滯澀，惟劉子政杰出不群，然亦繩趨尺步，盛漢之風邈無存矣。是編自武帝以后至蜀漢，所錄僅三之一，然尚有以事宜講問，遇而存之者。
四、韓退之云：漢朝人無不能為文。今觀其書疏吏牘為皆雅飭可誦。茲所錄僅五十余篇，蓋以辨古文氣體必至嚴，乃不雜也。即得門徑，必縱橫百氏，而后能成一家之言。退之自言貪多務得，細大不捐是也。
五、古文氣體，所貴清澄無滓。澄清之極，自然而發(fā)其光精，則《左傳》《史記》之瑰濃郁是也。始學而求古求典，必流為明七子之偽體，故于客難解嘲答賓戲典引之類，皆不錄。雖相如《封禪書》亦姑置焉，蓋相如天骨超俊，不從人間來，恐學者無從窺尋，而妄摹其字句，則徒敞精神于蹇淺耳。
六、子長世表年表月表序，義法精深變化，退之、子厚讀經(jīng)子、永叔史志論，其源并出于此；孟堅《藝文志·七略序》，淳實淵懿，子固序群書目錄，介甫序詩書周禮義，其源并出于此，概勿編輯，以《史記》《漢書》治古文者必觀其全也。獨錄《史記·自序》，以其文雖載家傳后，而別為一篇，非《史記》本文耳。
七、退之、永叔、介甫，俱以志銘擅長，但序事之文，義法備于《左》、《史》。退之變左氏之格調。而陰用其義法；永叔摹史記之格調，而曲得其風神；介甫變退之之壁壘，而陰用其步伐，學者果能探左、史之精蘊，則于三家志銘無事規(guī)模，而自與之并矣。故于退之志銘，奇崛高古精深者皆不錄。錄馬少監(jiān)柳柳州二志，皆變調，頗膚近，蓋志銘宜實征事跡?；蚴论E無可征，乃敘述久故交親，而出之以感慨，馬志是也。或別生議論，可興可觀，柳志是也。于永叔獨錄其敘述親故者，于介甫獨錄其別生議論者，各三數(shù)篇，其體制皆師退之。俾學者知所從入也。
八、退之自言所學在辨古書之真?zhèn)?，與雖正而不至焉者，蓋黑白之不分，則所見為白者非真白也。子厚文算古雋，而義法多疵，歐、蘇、曾、王亦間有不合，故略指其瑕，俾瑜者不為掩耳。
九、《易》、《詩》、《書》、《春秋》；及《四書》，一字不可增減，文之極則也。降而《左傳》、《史記》、韓文，雖長篇句字可芟者甚少。其余諸家雖舉世傳誦之文，義枝辭冗者或不免矣，未便削去，姑鉤劃于旁，俾觀者別擇焉。
觀方氏之言，其旨雖不一，其最要者，亦重八家以矯七子而已。
劉大櫆字耕南，一字才甫，號海峰，桐城人，雍正己酉壬子副榜，官伙教諭。師事方苞，受古文法。所為詩古文詞，才高筆峻，能包古人之異體，熔以成其體。學者經(jīng)其指授，多以詩文成名。撰《海峰詩集》十一卷文集八卷。（見《桐城文學淵源考》）
論文偶記
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曹子桓、蘇子由論文，以氣為主是矣。然氣隨神轉，神渾則氣灝，神遠則氣逸，神偉則氣高，神變則氣奇，神深則氣靜，故神為氣之主。至專以理為主，則未盡其妙。蓋人不窮理，讀書則出詞鄙倍空疏，人無經(jīng)濟則言雖累牘，不適于用，故義理、書卷、經(jīng)濟者，行文之材料；神氣音節(jié)者行文之能事也。
文章最要氣盛。然無神以主之則氣無所附，蕩乎不知其所歸。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予謂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規(guī)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于字句準之。
音節(jié)高則神氣必高，音節(jié)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jié)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故字句為音節(jié)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近人論文不知有所謂音節(jié)者，至語以字句，必笑以為末事。此論似高實謬。作文若字句，安頓不妙，豈復有文字乎？
凡行文字句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梢砸鈺豢梢匝詡?。學者求神氣而得之音節(jié)，求音節(jié)而得之字句，思過半矣。其要只在讀古人文字時，設以此身代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后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jié)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jié)相似處，自然鏗鏘發(fā)金石。
唐人之體較之漢人微露圭角，少渾噩之象，然陸離璀璨，猶似夏商方鼎。宋人文雖佳而萬怪惶惑處少矣。荊川云：唐之韓猶漢之班馬，宋之歐曾二蘇猶唐之韓，此自其同者言之耳。然氣味有厚薄，力量有大小，時代使然，不可強也。然學者宜先求其同而后別其異，不宜伐其異而不知其同耳。
文貴奇。所謂珍愛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為奇，氣奇則真奇矣。讀古人文，于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處，便是奇氣。文貴高。窮理則識高，立志則骨高，好古則調高。文貴大。道理博大，氣脈洪大，丘壑遠大。丘壑中必峰巒高大，波瀾闊大，乃可謂之遠大。文貴遠。遠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說出者少，不說出者多，乃可謂遠。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文貴疏。凡文力大則疏。宋畫密，元畫疏；顏柳字密，鐘王字疏；孟堅文密，子長文疏。凡文氣疏則縱，密則拘；神疏則逸，密則勞；疏則生，密則死。文貴變。易曰：虎變文炳，豹變文蔚。又曰：物相雜，故曰文。故文者變之謂也。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中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變、節(jié)變、句變、字變、唯昌黎能之。文貴瘦。須從瘦出而不宜以瘦名，蓋文至瘦則筆能屈曲盡意，而言無不達，然以瘦名則文必狹隘。公、穀、韓非、王半山之文，極高峻難識，學之有得，便當舍去。文貴華。華正與樸相表里。以其華美，故可貴重。所惡于華者，恐其近俗耳；所取于樸者，謂其不著粉飾耳。不著粉飾而精彩濃麗，自《左傳》、《莊子》、《史記》而外，其妙不傳。文貴參差。天之生物，無一無偶，而無一齊者，故雖排比之文，亦以隨勢屈曲貫注為佳。文貴去陳言。昌黎論文，以去陳言為第一要義。樊宗師志銘云：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自漢迄今用一律。今人行文反以用古人成語，自謂有出處，自矜為典雅，不知其為襲也，剽賊也。文字是日新之物，若陳陳相因，安得不為腐臭？原本古文意義，到行文時卻須重加鑄造一樣言語，不可便直用古人，此謂去陳言。未嘗不換字，卻不是換字法。行文最貴品藻。無品藻不成文字，如曰渾、曰浩、曰雄、曰奇、曰頓挫、曰跌巖之類，不可勝數(shù)。然有神上事，有氣上事，有體上事，有色上事，有聲上事，有味上事，有識上事，有情上事，有才上事，有格上事，有境上事，須辨之甚明。文章品藻最貴者，曰雄曰逸。歐陽子逸而未雄，昌黎雄處多逸處少，太史公雄過昌黎。而逸處更多于雄處，所以為至。
姚鼐字姬傳，一字夢穀，桐城人，乾隆癸未進士，官刑部郎中，記名御史。方康雍時，方苞以古文名天下。同邑劉大櫆、姚范繼之，鼐親受文法于劉、姚，本所聞于家庭師友間者，益以自得，治之益精，所得臻古人勝境。所為文高簡深古，才斂于法，氣蘊于味，尤近司馬遷、韓愈。（見《桐城文學淵源考》）《四部叢刊》影印原刊本《惜抱軒文集》十六卷，詩集十卷。
復魯非先生書
桐城姚鼐頓首。非先生足下，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與程魚門周書昌論古今才士，惟為古文者最少。茍為之必杰士也，況為之專且善如先生者乎？辱書引義謙而見推過當，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獲侍賢人長者，為師友，剽取見聞，加臆度為說，非真知文能為文也。奚辱命之哉！蓋虛懷樂取者君子之心。而誦所得以正于君子亦鄙陋之志也。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fā)也。惟圣人之言，統(tǒng)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鐵；其于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其得于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于人也乎其如嘆，邈乎其如有思，腰乎其如喜，愁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則品次億萬，以至于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為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也，糅而偏勝可也。遍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于聞樂，以為聲歌茲管之會爾。茍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必有一當，接于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于是乎？宋朝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于二公焉。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布置取舍繁簡廉肉不失法，吐辭雅馴不蕪而已。古今至于此者蓋不數(shù)數(shù)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惠寄之文，刻本固當見與，鈔本謹封還，然鈔本不能勝刻者。諸體中書疏贈序為上，記事之文次之，論辨又次之。鼐亦竊識數(shù)語于其間，未必當也?！睹费录饭杏馊颂?，恨不識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聽所好恣為之，勿拘其途可也。于所寄文輒妄評說，勿罪勿罪。
曾國藩字伯涵，號滌生，湘鄉(xiāng)人，道光戊戌進士，官武英殿大學士一等毅勇侯。論文私淑方苞、姚鼐，所為文研究義理，精通訓詁，以禮為歸，意造言，誥然直達，意欲效法韓歐，輔益以漢賦之氣體?????????????????????????????。（《桐城文學淵源考》）《四部叢刊》影印原刊本《曾文正公詩集》三卷文集三卷。
日記八則
古文之道，謀篇布勢，是一段最大工夫?！稌?jīng)》、《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面較多，正面較少。精神注于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到處皆目也。線索要如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也。
為文全在氣盛。欲氣盛，全在段落清。每段分束之際，似斷不斷，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古人無限妙境，難于領取；每段張起之際，似承非承，似提非提，似突非突，似紓非紓，古人無限妙用，亦難領取。
奇辭大句，須得瑰瑋飛騰之氣、驅之以行。凡堆重處皆化為空虛，乃能為大篇，所謂氣力有余于文之外也，否則氣不能舉其體矣。
吾嘗取姚姬傳先生之說，文章之道，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瀚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類言之，論著類詞賦類宜噴薄，序跋類宜吞吐；奏議類哀祭類宜噴薄，詔令類書牘宜吞吐；傳志類敘記類宜噴薄，典志類雜記類宜吞吐。其一顧中微有區(qū)別者，如哀祭類雖宜噴薄，而祭郊社祖宗則宜吞吐；詔令類雖宜吞吐，而檄文則宜噴??；書牘雖宜吞吐，而論事則宜噴薄。此外各類皆可以是意推之。
往年余思古文有八字訣，曰：雄、直、怪、麗、澹、遠、茹、雅，近于茹字似更有所得。而音響節(jié)奏須一和字為主，因將澹字改作和字。
嘗慕古文境之美者約有八言，陽剛之美曰：雄直怪麗；陰柔之美曰：茹遠潔適。蓄之數(shù)年，而余未能發(fā)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志。是夜將此八言者，各作十六字贊之，至次日辰刻作畢，附錄如下。
雄
【仿宋】劃然軒昂，盡棄故常；
【仿宋】跌宕頓挫，捫之有芒。
直
【仿宋】黃河千曲，其體仍直；
【仿宋】山勢如龍，轉換無跡。
怪
【仿宋】奇趣橫生，人駭鬼眩；
【仿宋】易玄山經(jīng)，張韓互見。
麗
【仿宋】青春大澤，萬卉初葩；
【仿宋】詩騷之韻，班揚之華。
茹
【仿宋】眾義輻湊，吞多吐少；
【仿宋】幽獨咀含，不求共曉。
遠
【仿宋】九天俯視，下界聚蚊；
【仿宋】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潔
【仿宋】冗意陳言，颣字盡芟；
【仿宋】慎爾褒貶，神人共監(jiān)。
適
【仿宋】心境兩閑，無菅無待；
【仿宋】柳記歐跋，得大自在。
閱韓文送高閑上人，所謂機應于心，不挫于物。姚氏以為韓公自道作文之旨，余謂機應于心，熟極之候也?！肚f子·養(yǎng)生主》之說也，不挫于物，自慊之候也?！睹献印佛B(yǎng)氣章之說也，不挫于物者，體也，道也，本也；機應于心者，用也，技也，末也。韓子之于文，技也，進乎道矣。
余昔年鈔古文，分氣勢、識度、情韻、趣味為四屬。擬再鈔古近體詩亦分為四屬，而別增一機神之屬。機者無心遇之，偶然觸之。姚惜抱謂文王周公系《易》《彖辭》、《爻辭》，其取象亦偶觸于其機；假令《易》一日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余嘗嘆為知言。神者人功與天機相湊泊，如卜筮之有繇辭，如《左傳》諸史之有童謠，如佛書之有偈語，其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古人有所托諷，如阮嗣宗之類故作神語以亂其辭。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龍標之逸、昌谷之奇，及元白張王之樂府，亦往往多神到機到之語。即宋世名家之詩，亦皆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絕而風云通。蓋必可與言機，可與言神，而后極詩之能事。余鈔詩擬增此一種，與古文微有異同。
曾氏以詩重在機，與為文異，而不知文亦有機焉，其機異，文亦不得不異也。
統(tǒng)觀方、劉、姚曾之持論，雖高，其自為實多不逮。雖比于明之唐、歸有過之無不及，然欲其上比宋六家則瞠乎后矣。此無他，八股有以害之也。吳敏樹《歸震川文集別鈔序》云：“嗚呼！自四子書之文興，而文章不及于古，豈人才固使然哉？天下能為文章之士，必皆有聰敏杰特非常之才；而是人者自其少時，固己學為四子書之文；而其為文之道，亦誠有可以自盡其心，而有未易可窮之致；乃其心固猶不安于是，則又時時習為傳記序論之作以追逐唐宋之能者，而與之后先；雖足以名于一時，而其氣力亦衰減矣?????????????????????????????。此予所以錄震川歸氏之文，而為之三嘆也。蓋明朝始以四子書之文取士，而其文莫盛焉。三百年間傳者數(shù)十家，而震川歸氏為之雄，而明之言古文者亦未有如歸氏者也。余觀歸氏之文，遠宗乎司馬，近跡乎歐、曾，其為學精博而其意見亦絕高，豈區(qū)區(qū)甘為帖括者；徒以老困場屋，而從游請業(yè)之徒，舍是亦無問焉者，故出其余而遂絕一代矣。至其古體之文，乃其所盡意以為，然擬之古人，猶若不逮。借使歸氏不生于明，而出于唐貞元宋慶歷之間，無分其力，而窮一生以成其文，豈在李翱、曾鞏之后哉？”
歸氏為明八股文大家，以其余力而為古文。至清方苞私淑有光。而其力亦盡于八股。其《進四書文選表》云：“竊惟制義之興，七百余年，所以久而不廢者，蓋以諸經(jīng)之精蘊匯涵于四子之書，俾學者童而習之，日以義理浸灌其心，庶幾學識可以漸開，而心術群歸于正也。臣聞言者心之聲也。古之作者其人格風規(guī)，莫不與其人性質相類，而況經(jīng)義之體，以代圣人賢人之言。自非明于義理，挹經(jīng)史古文之精華，雖勉焉以襲其貌，而識者能辨其偽，過時而湮沒無存矣。其間能自樹立，各名一家者，雖所得有淺有深，而其文具存，其人之行身植志亦可概見。使承學之士，能由是而正所趨，是誠所謂有關氣運者也。”其重視八股如此。龍啟瑞《紹濂制藝序》云：“時文中如有明之唐、歸、金、陳，本朝（指清）之方靈皋、李安溪、陸稼書、張素存、其人皆不僅以時文見，而天下之善為時文者無以過之。”又《朱約齋先生時文序》云：“昔姚姬傳先生謂經(jīng)義可為文章之至高，而士乃視之甚卑，因欲率天下為之。”凡此均可以見桐城派巨子之工于八股，以八股為性命，而其古文持八股之余事耳。
第五節(jié) 清維新以后之散文
清自光緒維新以后，政治學術為之丕變，文人作風亦為之丕變。如梁啟超、譚嗣同、唐才常輩，其尤彰著者也。然其文過于叫囂，一瀉無余；可以風行于一時，而不可以行于久遠；可以謂之政論家，而不可以謂之文學家也。其雖為政論而又長于古文者，則惟康有為與嚴復二人焉。
康有為原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南海人，受業(yè)于同縣朱次琦。然其詩文實得力于龔自珍，而才氣魄力過之。戊戌維新變政，蓋有為所主動者也。自珍本從李宗傳受古文法，宗傳又師事姚鼐。然桐城古文義法，至自珍已盡破藩籬，為文橫恣透快，霸才已甚，有為更變本加厲焉。
歐洲十一國游記序
將盡大地萬國之山川、國土、政教、藝俗、文物，而盡攬掬之、采別之、掇吸之，豈非凡人之所同愿哉！于大地之中，其尤文明之國土十數(shù)，凡其政教、藝俗、文物之都麗郁美，盡攬掬而采別、掇吸之，又淘其粗惡而薦其英華焉，豈非人之尤所同愿邪！然史弼之征爪哇也，誤以為二十五萬里；元卓術太子之入欽察也，馬行三年乃至。博望鑿空，玄奘西游，當?shù)缆肺赐?，汽機未出之世，山海阻深，歲月澶漫，以大地之無涯，而人力之短薄也。雖哥侖布、墨志領、岌頓曲之遠志毅力，而足跡所探游者，亦有限矣。然則欲攬掬也，孰從而攬之。故夫人之生也，視其遇也。蕓蕓眾生，閱億萬年，遇野蠻種族部落交爭之世，居僻鄉(xiāng)窮山之地，足跡不出百數(shù)十里者，蓋皆是矣。進而生萬里文明之大國，而舟車不通，亦無由睹大九洲而游瀛海。吾華諸先哲，蓋皆遺恨于是，則雖聰明卓絕，亦為區(qū)域所限。英帝印度之歲，南?？涤袨橐陨谝馔踅y(tǒng)一之歲三年，德法戰(zhàn)之歲十二年也，所遇何時哉？汽船也，汽車也，電線也。云三者縮大地促交通之神具也。汽船成于我生之前五十年，汽車成于我生之前三十年，電線成于我生之前十年，而萬物變化之祖，為瓦特之機器，亦不過先我八十年。凡歐美之新文明具，皆發(fā)于我生百年之內(nèi)外耳。萃大地百年之英靈，竭哲化萬億之心精，奔走薈萃，發(fā)揚蜚鳴，旁魄浩瀚，積極光晶，匯百千萬億之泉流而成江河湖海，以注于康有為之生世；大陳設以供之，俾康有為肆其雄心，縱其足跡，窮其目力，供其廣長之舌，大饕餮而吸飲焉。自四十年前，既攬掬華夏數(shù)千年之所有。七年以來，汗漫四海，東自日本、美洲，南自安南、暹邏、柔佛、吉德、霹靂、吉冷、爪哇、緬甸、哲孟雄、印度、錫蘭、西自阿剌伯、埃及、意大利、瑞士、奧地利、匈牙利、丹墨、瑞典、荷蘭、比利時、德意志、法蘭西、英吉利，環(huán)周而復之美。嗟乎，康有為雖愛博好奇，探賾研精，而何能窮極大地之奇珍絕勝，置之眼底足下，攬之懷抱若此哉！縮地之神具，文明之新制，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特制竭作，以效勞貢媚于我。我幸不貴不賤，亡所不入，亡所不睹。俾我之耳目聞見，有以遠軼于古之圣哲人，天之厚我乎，何其至也！夫中國之員方足，以四五萬萬計，才哲如林，而閉處內(nèi)地，不能窮天地之大觀，若我之游蹤者殆未有焉。而獨生康有為于不先不后之時，不貴不賤之地，巧縱其足跡、目力、心思，使遍大地，豈有所私而得天幸哉？天其或哀中國之病，而思有以藥而壽之邪？其將令其攬萬國之華實，考其性質色味，別其良楛，察其宜不，制以為方，采以為藥，使中國服食之而不誤于醫(yī)邪？則必擇一耐苦不死之神農(nóng)，使之遍嘗百草，而后神方大藥可成，而沉疴乃可起耶！則是天縱之遠游者，乃天責之大任，則又既惶既恐，以憂以懼，慮其弱而不勝也。雖然天既強使之為先覺，以任斯民矣。雖不能勝，亦既二十年來晝夜負而戴之矣。萬木森森，百果具繁，左捋右擷，大爵橫吞，其安能不別良楛、察宜否、審方制藥，以饋于我四萬萬同胞哉？方病之殷，當群醫(yī)雜沓之時，我國民分甘而同味焉。其可以起死回生補精益氣以延年增壽乎？吾之謂然?????????????????????????????。人其不然耶，其果然耶？吾于歐也，尚有俄羅斯、突厥、波斯、西班牙、葡萄牙未至也。于美也，則中南美洲未窺，而非洲未入焉；其大島若澳洲、古巴、檀香山、小呂宋、蘇祿、文萊未過；則吾于大地之藥草，尚未盡嘗，而制方豈能謂其不謬耶？抑或惡劣之醫(yī)書可以不讀，或不龜手之藥可以治宋國，而猶有待于遍游耶！康有為曰：吾猶待于后，遍游以畢吾醫(yī)業(yè)。今歐洲十一國游既畢，不敢自私，先疏記其略，以請同胞分嘗一臠焉。吾為廚人而同胞坐食之，吾為畫工而同胞游覽也，其亦不棄諸？
嚴復 字又陵，一字幾道，侯官人，派赴英國學海軍。歸國后，從吳汝綸學為古文。嘗長北京大學。譯有《天演論》、《原富》、《群己權界》、《穆勒名學》、《法意》、《群學肄言》等書，為近代譯文之冠。蓋嘗以為譯事有三難，必于信達雅三者兼?zhèn)涠罂梢詿o愧云。
天演論導言一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藉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jīng)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各據(jù)一坯壤土。夏與畏日爭，冬與嚴霜爭，四時之內(nèi)，飄風怒吹。或西發(fā)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時而息。上有鳥獸之踐啄，下有蟻之嚙傷，憔悴孤虛，旋生旋滅，菀枯頃刻，莫可究詳。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shù)畝之內(nèi)，戰(zhàn)事熾然。強者后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茍人事不施于其間，則莽莽榛榛，長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詰之者誰耶？英之南野，黃芩之種為多。此自未有紀載以前，革衣石斧之民所采擷踐踏者。茲之所見，其苗裔耳。邃古之前，坤樞未轉，英倫諸島，乃屬冰天雪海之區(qū)。此物能寒，法當較今尤茂。此區(qū)區(qū)一小草耳，若跡其祖始，遠及洪荒，則三古以還年代方之，猶渠渴之水比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故事有決無可疑者，則天道變化，不主故常是已。特自皇古迄今，為變蓋漸。淺人不察，遂有天地不變之言，實則今茲所見，乃自不可窮詰之變動而來。京垓年歲之中，每每員輿，正不知幾移幾換，而成此最后之奇。且繼今以往，陵谷變遷，又屬可知之事，此地學不刊之說也。假其驚怖斯言，則索證正不在遠。試向立足處所，掘地深逾尋丈，將逢蜃灰。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為海。蓋蜃灰為物，乃蠃脫殼積而成。若用顯鏡察之，其掩旋尚多完具者。使是地不前為海，此恒河沙數(shù)蠃者，胡從來乎？滄海風塵，非誕說矣。且地學之家，歷驗各種僵石，知動植庶品，率皆遞有變遷，特為變至微，其遷極漸。即假吾人彭聃之壽，而亦由暫觀久，潛移弗知，是猶蟪蛄不識春秋，朝菌不知晦朔，遽以不變名之，真瞽說也。故知不變一言，決非天運，而悠久成物之理，轉在變動不居之中。是當前之所見，經(jīng)廿年世年而革焉可也，更二萬年三萬年而革亦可也。特據(jù)前事，推將來，為變方長，未知所極而已。雖然，天運變矣，而有不變者行乎其中，不變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為體而其用有二：曰物競，曰天擇。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物。競者，物爭自存也。以一物以與物物爭，或存或亡，而其效則歸于天擇?????????????????????????????。天擇者，物爭焉而獨存。則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與其所遭值之時與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謀相劑者焉，夫而后獨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觀之，若是物特為天之所厚，而擇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謂天擇。天擇者擇于自然，雖擇而莫之擇，猶物競之無所爭，而實天下之至爭也。斯賓基爾曰：天擇者存其最宜者也。夫物既爭存矣，而天又從其爭之后而擇之，一爭一擇，而變化之事出矣。
此文殆與明清間之善為古文者無異，而其涵理則一新，故譽之者以為可以自成一子，蓋亦無甚愧焉。其最篤守桐城義法者，則有馬其昶、姚永概、永樸與陳三立等。三立尤高才老壽，以詩文名海內(nèi)，世多稱其詩，吾以為文更勝于為詩也。三立字伯嚴，號散原，光緒丙戌進士，官吏部主事，戊戌變政，三立與有力焉。著《散原精舍文存》。
雜說三
崝廬之豎子，間語余曰：西山有豺出食人，數(shù)月于茲矣，聞之乎？始食耕者，嚙其股以去；后食行者于道。又食二小兒。又食一老婦人。余曰：盍召獵者擊之，易易耳！豎子曰：豺不可得而擊之。余訝之。豎子曰：豺所食一兒，吾戚也。其母痛且憾，白族謀擊豺者。族畏豺，忍不敢發(fā)。道告其鄰之長，議當擊之，然以所食鄰兒也，猶豫未即決。乃走謁于里正，哭甚哀焉。里正熟視而無睹也，掩耳而不欲聞也，曰：豺所出沒，非吾罪，職不當過問。不得已匍匍而請于東塾之老儒。其老儒以為豺神獸也，食人必神意，擊則怒神，禍不測也，故曰豺不可得而擊也。余仰而嘆曰：嗟乎，豺之當擊，與擊之之易也！凡有血氣皆知之，不待龜卜而筮占之也。然自有族之畏不敢發(fā)者，鄰之長猶豫不即決者，里正職不當過問者，老儒驚為神獸者，而后豺乃縱橫哮突，不可復制，視今猶晏而愈烈，其勢不得不出于終于食人之一途也。且夫豺既終于食人而不止矣，必以食人自負于天下，愈將無所往而不食人。即彼族之畏不敢發(fā)者，鄰之長猶豫不即決者，里正職不當過問者，老儒驚為神獸者，恐且次第亦盡食之，無異豺前者之食人也。蓋群相與豢豺，而安于豺。甘受豺食人之禍者，必至于此也。豎子既退，明旦果洶洶入曰：豺又食一人矣！
其文寓意深刻，吾每讀之，不知涕之無從也。有國者可不知所戒乎？其不守桐城義法而法無不合，傲兀自喜，足之為晚清之冠者，有沈曾植。曾植字乙盦，又號寐叟，吳興人。張爾田序其詞，所謂吳興公以鴻碩廣覽，負斯文之寄于貞元絕續(xù)之交，延祖宗養(yǎng)士之澤且十余年者也。于學無所不窺，而尤長西北地理，罷官后，曾長南洋大學云。
曼陀羅詞自序
九年立憲之詔下，而乾坤之毀一成而不可變。沈子于是更號曰睡翁，不忍見，不能醒也。而所聞于古人所謂緩得一分百姓受一分益者。晨夕往來于胸臆，又時時念遜荒古訓，自號曰遜齋。緩之而不可得，強以所不欲為而不能，太息請解職不遂，而仍不免槌床頓足揚眉目之責，睡與遜兩不稱矣！清宵白月，平旦高樓，古事今情，國圖身遇，芒芒然，惆惆然，瞿瞿盱盱然，若有言，若不敢言。夫其不可正言者猶將可微言之，不可莊語者猶將以譎語之，不可以顯譬者猶將隱譬之。微以合，譎以文，隱以辨，莫詞若矣。張皋文氏董晉卿氏之說，沈子所夙習也。心于詞，形形色色無非詞，有感則書之。書已棄之，不忍更視也。越一歲而世變，飄搖羈旅，久忘之矣。丁巳春，兒子檢敝簏得之，寫出之，屏諸案幾，猶不忍視也。戊午移居復見之，乃署其端曰詞。如彼邀風，亦孔之，民有肅心，云不逮，其當日情事耶！次其年其事可見，然終不忍次，非諱也，悲未賜也?????????????????????????????。戊午十一月谷隱居士。
其受業(yè)于沈氏而又私淑曾國藩者，為吾師唐蔚芝先生。先生名文治，號茹經(jīng)，蔚芝其字也，太倉人，官農(nóng)工商部右侍郎署尚書；辭官后，長南洋大學。以古文為天下倡，性情文章，均近歐陽修。著有《茹經(jīng)堂文集》，《茹經(jīng)堂奏稿》。今講學于無錫，老而彌劬云。
夢游詩經(jīng)館
戊午冬至日，門人劉玉陔等邀余午飯。已微醺矣，同人吳君叔厘復邀余夜飲，至則沈君叔逵等皆在焉。暢敘徑醉，歸遂臥。夢至一處，若滬上味莼園然，四圍短墻，余意中以為是五經(jīng)館也。甫入內(nèi)，覺樓臺殿閣，崢峙無數(shù)，門左有門者數(shù)人，曰：唐先生來矣?；秀庇腥藢в嘈?。后復有踵至者，曰：請先入詩經(jīng)館政治門。余問詩經(jīng)分門若干，導行者則曰：政治門在樂歌門之旁。遂至一處，覺似北向，屋五大楹，輝煌金碧，東墻懸隸書數(shù)幅，則四牡皇華詩也。余遂入東廳室，見東墻懸一聯(lián)云：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不競不不剛不柔。導行者指示之曰：此政治學也。余贊嘆曰：此真天然佳聯(lián)。導行者曰：先生喜對聯(lián)，可召掌衛(wèi)風者來。俄一女子入，全身皆白絹衣，胸前有金繡衛(wèi)風二字。余漫謂之曰：汝善對乎？女子曰：然。余曰：吾醉矣。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女子應曰：毋逝我粱，毋發(fā)我。余詫曰：此夢境耶，我當以夢事屬題。即曰：維熊維羆，維虺維蛇。女子應曰：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余恍惚欲有以難之，漫然曰：我有一極難之對，汝必不能矣！即曰：弗躬弗親，庶民弗信。女子向余一笑曰：是不難。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余大佩服。方贊嘆間，女子曰：我有一事，請質先生。豈不爾思，遠莫致之。即論語所引豈不爾思，室是遠而之意。胡孔子一刪之一存之乎？余于此詩實未究心，忽貿(mào)然曰：女子不能歸寧，其情真；朋友不能過從，其詞偽。一真而一偽，圣人所以一刪之一存之，見立心之貴乎誠也。女子領首曰：然。當是時，余聞四面皆歌詩聲，恍惚如聞在公載燕四字，音節(jié)特清越。余嘆曰：美哉，人間能得幾回聞！即蘧然而醒，亟追憶之。始悟女子所言，皆衛(wèi)風也。歸以稟家大人，謂斯地也殆即瑯嬛福地與，斯人也豈即康成詩婢與？越十余日，此夢尚盤旋子胸中不能去，因屬筆記之。
其以詩文與沈氏切劘，既不反對桐城，而亦不以桐城為足者，為吾師陳石遺先生。先生名衍，字叔伊，石遺其號也；清末，曾教授北京大學，現(xiàn)與唐蔚芝先同講學無錫國學館；為文峻拔俗。著有《石遺室詩集》，《石遺室文集》。
皆山樓記
環(huán)樓皆山，樓之能盡其才者也。而求諸里巷闐溢屋宇鱗比之中，則樓之才往往而屈。吾匹園之樓，崇不過丈有三尺；吾正屋之崇互乎前者且二丈有二尺。而群山靨靨獻狀不受拒于前屋之屋山，能騎危以自進，何哉？凡人之自卑視崇，漸遠則崇者漸卑，于是視其尤遠者則反是。今吾樓丈有三尺，加人焉崇丈有八九尺。以視二丈有二尺之屋山，固以卑視崇也?????????????????????????????。然吾樓之距屋山，則三丈有奇。二者相為乘除，則屋山之崇于樓者僅、樓之遠屋山者多矣。雖在里巷闐溢屋宇鱗比中，吾自有不闐溢鱗比者。故屢之能盡其才，亦吾之能盡屢之才也。
其不入宗派，而鼓吹民族主義最熱烈者，有黃節(jié)。黃節(jié)字晦聞，順德人，弱冠受業(yè)于簡竹居之門。后以國勢日戚，遂走滬上，與章炳麟、劉光漢、黃賓虹、鄧實諸人倡國學保存會，辦《國粹學報》，以鼓吹革命為己任，著有《黃史》。晚教授北京大學，以詩名于時。茲錄其《黃史》一篇如下：
鄭思肖傳
鄭思肖，字憶翁，又字所南，閩之連江縣人也。初名某，宋亡，乃改思肖，即思趙。憶翁與所南，皆寓意云。祖威，卒枝江縣主簿。父震，字菊山，淳祐間道學君子，為安定和靖兩書院山長。景定壬戌卒于吳。母樓，女弟為比丘尼，名普西。所南，太學生，舉學鴻詞科，侍父游吳，為寓公。元兵南下，叩閽，上太皇太后幼主疏，辭切直，忤當?shù)?，不報。宋社既墟，適意緇黃，稱三外野人，終身不娶。而其眷眷君父，愛國懷同種之志，一形之于詩?！哆^徐子方書塾》云：不知今日月，但夢宋山川。《題鄭于封寓舍》云：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別受一人恩?！逗铡吩疲簩幙芍︻^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皆沉痛可以看見其志，善畫蘭，宋亡，為蘭不著土根，無所憑藉?；蜻灯涔?，則曰：地已為番人奪去，汝猶未知邪？歲時伏臘，輒野哭，南向拜，人莫測識。聞北語必掩耳疾走，坐臥不北向。于戲，其種族之痛，蓋無往而不寓焉！可哀已。所南自謂中歲闖于仙，晚乃游于禪。今觀其所學，則通夫天體地文與夫人身解剖之學。而于地文之說，尤多所發(fā)明。其言曰：天形圓，故能范圍造化中大全之體，則以日至天頂為午，日入地底為子。地體偏，僅能函載天運內(nèi)小半之體，則以極南為午，極北為子。地外地之全體則在大海中，隨春夏秋冬四游而有準。山亦地也，為陽中之陰而峙；水亦地也，為陰中之陽而流。東土水勢雖東流，東海潮勢則西上。潮者海水還歸尾閭之底，為潮落，大海氣脈吸而入也；尾閭外之水，涌出大海之上，為潮長，大海氣脈呼而出也。良以望夕之月，受陽光正滿，則望夕之陽潮，直至子時盛而正滿；晦日之月，還陰魄正滿，則晦日之陰潮直至午時正盛而正滿。孰知夫大地之下，皆一重土一重泉相間，層負萬氣。支縷萬脈，柔順鞏固；蕩化流躍，斜細其軸?；ャQ鎖，深運其機；密橐龠，張布玄網(wǎng)。維絡地根，非金非石，非土非水。千千萬萬之經(jīng)攢緯織，綿亙持抱幾千萬億里無邊大地，懸浮于無邊大海之上，以之為地，其妙未嘗不根通也。土性土脈土色土味土聲，水性水脈水色水味水聲，石性石脈石色石味石聲，一一不同。各地所產(chǎn)禽獸，所生草木，以至種種方物，其狀其性，一一不同。地氣通，一方之水土俱甘香暖潤，人物亦清正賢慧，鬼神鳥獸亦咸若，萬物亦盛多，一切色一切聲一切氣亦俱清。地氣塞，一方之水土俱苦澀枯寒，人物亦愚陋惡逆，鬼神鳥獸亦不寧，萬物亦衰之，一切色一切聲一切氣亦俱濁。天地之體猶人也。人之水臟之下極熱，不熱不足以化諸食、不足以運諸世事；地之水輪之下極熱，不熱不足以縮諸水、不足以消諸陰氣。人第不見身內(nèi)支脈，節(jié)節(jié)自條理，竟以此身為塊然之肉；不見地底支脈井井有條理，亦竟以大地為塊然之土。殊不知天地人物皆有文理。煙縷冰澌，壁裂瓦兆，尚有文理，謂之地獨無文理乎？所南地文學之說如此?????????????????????????????。距今七百年上，泰西地文學尚未發(fā)明，而所南乃特之有故，言之成理如此。嗟夫，使所南可以致用于時，其發(fā)明將何如？又使后之人繇其說而發(fā)明，則吾國之科學將何如？而天下乃忽之。所南晚好說佛，嘗曰：我成道，大眾不成道，我不愿獨先成道；我安，大眾不安，我決不敢獨安。其諸佛說所謂有一眾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者邪。充所南之心，則雖舍己以利群，猶必甘之也。故其憤世嫉仇，甘自滅絕，不欲使其身為當世所有，乃至貨其所居，以濟人，舍其田于僧剎，僅留數(shù)畝衣食。復謂其佃曰：我死則汝主之。蓋不以期為矣。當是時，趙孟才名重當世，所南惡其以宋宗室而受元官，痛絕之。子昂數(shù)往請見不可得，而嘗與天目本中峰禪林之白眉說法，流寓于吳之萬壽報覺兩寺中。疾亟，屬其友唐東嶼曰：思肖死矣，為書一碑曰：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語訖而絕，年七十有八。所南蓋以其不能死國，而又不娶無后，故出于此邪。自為像贊云：不忠可誅，不孝可斬?？蓱掖祟^，于洪洪荒荒之表，以為不忠不孝之榜樣。其眷懷故國，義不仕元；又抱種族之痛，而欲自斬其血食，故出于此也。嘗榜所居曰：本穴世界，析本之十而加于穴則大宋云。又嘗著《大無工十空經(jīng)》一卷，去空之工而加十又大宋云。造語奇澀，如庾詞不可解。自題其后曰：臣思肖嘔三斗血，方能書此，后有巨眼識之。又著《釋氏施食心法》一卷，《太極祭煉》一卷，《謬余集》一卷，《文集》一卷，《自敘一百二十圖詩》一卷，與菊山先生詩集并傳。后四百年吳郡承天寺眢井中，得鐵函內(nèi)《心史》一卷，姑蘇楊廷樞云：其文有似銘者，似偈者，似讖者，似誓詞者，間不可解，而中原左衽之悲，反覆無已。鄞全祖望云：所南別有《錦線集》，明崇禎中尚存，梨洲先生曾見之，今求之不得，但從《永樂大典》中得其奇零者云。黃史氏曰：于戲，如所南者可哀也！所南嘗著《無弦處士說》，甚善夫晉陶潛之為人。典午之夢，義熙以還，滿目不堪，吾何以觀？所南以哀淵明，而吾轉以哀所南。所南其不忠不孝之人哉？所南既自絕其嗣，女弟復為比丘尼，天地雖大，變?yōu)榭诳?，若不欲留其余裔以供臣妾于異族。悲夫，天下之不可以忠孝言也！非我類者不入我倫，非與！所南《心史》曰：口口行中國事，譬如口口一旦忽能人語。衣其毛尾，裳其四蹄，三尺童子見之必曰：口口之妖，不敢稱之曰人。黃史氏曰：讀所南《心史》者而哀焉。或曰其為忍偽也，吾何忍偽之。地文學之入中國，當世異焉，而顧失之所南。雖然，吾知所南負此才，使猶生于今，其甘自放棄而不為用固猶是云爾。百世以下，如所南者僅矣，乃使姚樞、許衡、吳澄、劉秉忠輩顏軒冕，施榮號于無窮也。宜哉！
其力反桐城，而以魏晉為尚者。則有章炳麟。炳麟原名絳，字太炎，又字枚叔，以排滿革命顯于時；為文好用古字，文自唐詩自宋皆所不滿?；蛞詾轭H似明七子，炳麟則曰：七子之弊不在宗唐而祧宋也，亦不在效法秦漢也，在其不解文義，而以吞剝?yōu)槟埽槐嫜潘锥怨ぷ緸闇?。吾則不然，先求訓詁，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詞也；先辨體裁，引繩切墨，而后敢放言也。此其所以異于明之七子也。論者以為非夸焉。著《太炎文錄》等。
癸卯獄中自記
上夭以國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茲，三十有六歲。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惟余以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跡是踐，豈直抱殘守闕而已？又將官其財物，恢明而光大之。懷未得遂，累于仇國。惟金火相革歟，則猶有繼述者。至于支那閎碩，壯美之學，而遂斬其統(tǒng)緒；國故民紀，絕于余乎？是則余之罪也。
其以素王自任如此。論者謂清末有章炳麟、康有為二人，一為古文學家，一為今文學家；一為排滿黨魁，一為保皇黨魁；學行相反而皆以圣人自許，康且自號長素，抑亦異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