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年的鐵路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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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輝《年的鐵路文青》

大巴山深處,萬源火車站,一個不大不小的鐵路站區。

1978年,隆冬季節,無雪、無冰、寒冷。子夜,離火車站不遠的河灘旁,有個鐵路通信站,電話員不能睡覺,守著總機接線收線。總機室對面是電源室,電源工章文海在泡電話,電話那頭是《西鐵文藝》的編輯趙雨新。西安的菜油限量供應,萬源的菜油敞開供應,章文海托列車員給趙雨新捎帶菜油。萬源鐵路通信站剛剛開通,新總機沒到位,用的是從老線淘汰的舊總機,質量不好,串音。章文海和趙雨新正在通話,忽然聽到姜軒濤的聲音:給我接電源室。電話員說:電源室正和西安通話。姜軒濤:你給我強插進去。電話員說:你不夠強插的條件。(所謂強插,就是把正在通話的中斷,把他的通話插進去。)姜軒濤問:強插還要條件?電話員說:當然要條件,要是不要條件,誰想插就插,世界不亂了?姜軒濤問:要啥條件?電話員:一是發生自然災害和重大行車事故,二是領導的電話。姜軒濤罵了一聲:他媽的!不再吭聲了,沒過半分鐘,又說:規章規定不許私人通話,他們通話都超過半個小時了,你不中斷他們通話,還不讓我強插,我明天就找領導揭發你!電話員不吭聲了,姜軒濤見把電話員嚇住了,更強硬地說:限你兩分鐘之內,讓我強插進去。要不,我明天絕對找領導,揭發你縱容私人通話。電話員就給章文海插話:電纜工區一個姓姜的要接你的電話,我不讓他強插,他明天要找領導揭發我。電話那頭的趙雨新問章文海:這個姓姜的這么厲害?章文海想說姜軒濤也是文學青年,話到了嘴邊,沒說出去。章文海沒給趙雨新說什么,卻對電話員說:把電纜工區的電話接進來。

姜軒濤的電話一接通,就劈頭蓋臉罵開:你他媽的跟誰聊這么長時間,老子給電話員說了半天好話,要不是威脅她要找領導揭發,他媽的還不讓我強插進來!

章文海:我剛才和《西鐵文藝》的趙雨新編輯通電話,說了些創作上的事情。

姜軒濤說:你抱著趙雨新的屁股使勁兒舔,好好舔,把溝溝渠渠都舔干凈,不留一點兒死角。為了發個稿子,給人家買菜油,給人家通電話,你不覺得惡心?

章文海:我給趙雨新買菜油,人家給我錢了,誰不給誰幫個忙?

姜軒濤:你少給我講漂亮話,西安市那么多人缺菜油,你咋不給旁人買,單單給趙雨新買。趙雨新要是不當編輯,你絕對不會給他買。

章文海不說話了,姜軒濤說的不是沒道理,趙雨新要是不當編輯,恐怕自己都不認識他。幫他買菜油,肯定有巴結的意思。像自己這樣的文學青年,發篇小說多不容易,把跟編輯的關系搞好了,發作品肯定優先考慮。同樣的小說,有人說是上乘之作,有人說是垃圾。要是編輯說你的小說是上乘之作,就能發表;編輯說你的小說是垃圾,你就是寫出諾貝爾獎水平的小說,仍然發表不了,把自己氣成肝癌,毬用都不頂。但是,章文海只是在肚子里嘟囔,不敢說半個不字。他知道,姜軒濤用膠布把三分之二的嘴粘住,自己都說不過他。

姜軒濤又接著數落:以后向老子學著點兒,勤勤懇懇寫作,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實實投稿,甭走歪門邪道。你就是把編輯的屁眼舔腫,勉強發你一篇稿子,讀者不買賬,毬用都不起——

章文海見姜軒濤滔滔不絕,越說越來勁兒,就把電話朝桌子上一放,你就是把黃河長江密密西比都變成道理,我不聽能把我怎么著?誰知,姜軒濤聽見了電話機朝桌子上放的聲音,聲音更大地吼:你狗日的敢撂我的電話,你老實聽著,這話除了給你說,換成旁人想讓我給他說,我都懶得說。老子看你是同行,人品也不差,才給你講這些,你還不知好歹,竟敢擱我的電話。

章文海趕忙拿起桌上的電話,離開耳朵一段距離,似聽非聽。電話那頭的姜軒濤感覺章文海沒認真聽,又吼:你狗日的聽著沒?

章文海說:聽著哩。

姜軒濤問:我剛才講的啥?

章文海:你剛才講那些指導員,狗毬不懂貓屌,說話顛三倒四,連地球的自轉公轉都分不清——

姜軒濤見章文海說出了他說的內容,知道他聽了自己的講話,心里就泛起得意,說:我知道你不敢擱我的電話。

章文海說:我剛才倒了杯開水,倒完開水馬上接著聽。

如果說姜軒濤剛才的得意是石縫里迸出的泉水,現在劇增成奔流不息的小溪,心里舒暢了,說出的話就親切了:你下了夜班干啥?

章文海:看書,寫作。

姜軒濤:你最近看啥書?

章文海:看肖霍洛夫的《靜靜的頓河》。

十多年了,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老人家那幾本著作,誰的書都不能看。到了1978年,解禁了一些書,最先解禁的是蘇俄的文學作品。像姜軒濤、章文海這個年齡的人,在最需要讀書的時候,不許他們讀。就像一代人正在發育,突然宣布陽光有毒,空氣有毒,糧食有毒、蔬菜有毒、井水河水自來水有毒,使他們先天不足,后天失調,成為精神和知識的侏儒。猛地解禁了一批書,像突然宣布這些東西都沒毒,你們可以放心吃喝。干渴饑餓壓抑了十多年的這代人,像十多年沒吃過食物的饑餓人,猛然走進布滿各種美食的殿堂,毫無顧忌地饕餮;像十多年被囚禁在空無人煙的死亡之谷,猛然看到五彩云端飄下親人的身影,不顧一切地向親友撲去,貪婪地享受從未有過的親情。

姜軒濤:我沒看過這部書,聽人說這是部世界級的名著,作者是蘇聯最偉大的作家,你看了多少?

章文海:快看完了。

姜軒濤:你覺得這本書咋樣?

章文海:太好了,真是人類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名著之一。

他不等姜軒濤再問,就講起頓河水,講起頓河兩岸爆發的戰爭,殘酷野蠻,人們為了土地,為了面包,為了女人,為了過得更好些,貪婪地掠奪,爭斗,打仗,流血,犧牲。他們在這種為己的理論熏陶下,胸腔里奔涌著滾燙的頓河水,策動著駿馬,高舉著戰刀,奔向戰場。于是,冠冕堂皇的戰爭使女人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親,男人在戰斗,在流血,在犧牲。和平時期頓河岸邊那哥薩克人的夜晚,奶酪、伏特加、手風琴、舞蹈,情人滾熱的嘴唇和豐滿的乳房,這些平常日子都可以享受的幸福,只有在戰斗結束的暫短空隙才能享受。還活著的哥薩克士兵像一群廝斗過后遍體鱗傷的獅子,在駿馬星夜的悲鳴中回到故鄉的窩巢,用親情、女人,舔復身上的傷口,積蓄體力,蜻蜓點水般地享受短暫的和平,又揮刀策馬,奔向喋血戰場。他盡管還沒有讀完這部150萬字的巨著,但已經領略到書中的真理:只要人和人還有利益沖突,只要人的血管里還涌流著熱血,只要太陽還煥發光輝,只要頓河水還沒有干涸,只要人類還需要陽光、空氣、食物,人與人的爭斗就不可避免,國家與國家、階級與階級、地域與地域的戰爭就不可避免。偉大的政治家不是策劃一場可以打勝的戰爭,而是避免一場即將爆發的戰爭。戰爭的雙方都必須付出血的代價。所謂的正義與非正義之戰,最后的話語權都掌握在勝利者手中。勝者王,敗者寇,就是這個道理。

章文海還給姜軒濤說:我們的老祖宗說人之初,性本善,純屬扯淡。誰快要餓死了,不眼饞食物?誰打了半輩子光棍,聽到少女純情激蕩的呢喃心懷不亂?連幾個月大的嬰兒,看到別的孩子吃他媽媽的奶,都知道哭鬧。人的食欲性欲是天賦,具有強大的排他性,人和人之間為了食欲性欲爭斗,拼命;民族與民族、部落與部落、國家與國家為了更大范圍的食欲和性欲爆發戰爭,最根本的目的是爭奪利益。我們的老祖宗卻發明了人之初性本善的理論,捏造出為人楷模的圣人,讓百姓頂禮膜拜——

章文海講完好大工夫了,姜軒濤卻沒有一點兒聲音。

章文海問:老姜,你在聽沒?

姜軒濤:我聽著哩。你明天下了夜班,我們逛萬源縣城,中午在縣城喝酒,你買酒,我買菜,把曾先智也叫上。

萬源鐵路站區男工多,女工少,為數不多的女工來自大城市,想調回去,不在這里安家,在大城市找對象。想在這里安家的女工寥寥無幾,狼多肉少,她們就成了群狼追逐的對象。剛剛開通的襄渝鐵路,除了招收一批應屆的中專畢業生,剩余的全是知識青年。到1978年才招上來的知青,差不多下鄉七八年了,大都二十八九三十出頭。當兵三年,母豬變貂蟬,他們下鄉了幾個三年!他們一下班,就跑到萬源縣城看女人。前不久,法院判了一個鐵路工人4年徒刑,他利用排隊擁擠的機會,把本該射在自己褲衩里的漿糊,射到了一個年輕女娃的褲子上,流氓犯罪,判刑沒商量。

姜軒濤是六六級高中生,1947年生人,到1978年31歲。章文海是六六級初中生,1950年生人,到1978年28歲。曾先智是高六七級,1948年出生,30歲。人到這個年齡沒有老婆,血管里涌流的已經不是血漿,是航空汽油,遇到一點兒火星就會爆炸。稍微把持不住自己,就會像那個獲刑4年的流氓分子,飽受監牢之苦。他們到了縣城,遇到漂亮女娃,就用眼睛發泄欲望。上不犯國法,下不犯路規,就是把法院院長的女子看了,他都沒辦法判你的刑。

章文海走到會合點,姜軒濤已經到了,他看見章文海走過來,問:給曾先智說了沒?

章文海說:他昨晚上夜班,說這些日子有了很好的構思,今天要創作出來,不逛縣城了。

曾先智的父親是中學美術教師,他在兒子很小的時候,就訓練兒子畫畫。曾先智下鄉七八年間,一直沒有中斷繪畫,技法很熟練了,如果有好的構思,肯定一炮打響。

姜軒濤說:啥雞巴構想,你跟我去,拽也要把他拽到縣城。

章文海跟在姜軒濤后邊,朝曾先智的宿舍走去。

曾先智一個人住一間宿舍,四面墻上貼滿他創作的國畫。姜軒濤、章文海推門進去,看到地上鋪著毛氈,毛氈上鋪著宣紙,旁邊放著十幾朵玫瑰花。曾先智上身穿棉衣,下邊穿褲頭,正用排筆朝腳掌上抹墨汁。

姜軒濤驚奇,問:你這是弄啥呢?

曾先智說:我在創作。

姜軒濤看看宣紙,看看墨汁,看看玫瑰花,迷惑,說:你搞啥雞巴名堂,這是創作?

曾先智說:我把這幅作品做完,咱們再聊。說完,站起身子,把腳掌在宣紙上踩了幾下,趁痕跡沒干,把玫瑰花瓣撒在腳掌的墨跡上。而后,拿起毛筆,題了畫名《走向愛情之路》。寫完這幾個字,把腳放進洗臉盆里,清水變成墨汁,說:現在的藝術講究創新,不創新就不能出名。我這幅作品,構思了四五個月,才想出這個畫面和意境。

章文海什么話都沒說,怕說出自己的看法打擊他的積極性。

姜軒濤把地上的宣紙踢了一下,說:你連你老爸的人都丟盡了,這也叫藝術?糟蹋行道!

曾先智腳都不洗了,急忙擋住姜軒濤,說:這是絕對的創新,說不定能拿到北京參加全國美展。

姜軒濤說:你甭糟蹋全國美展了,像這樣的作品,我一天能構思50幅,起碼創作20幅。

曾先智說:吹吧,使勁地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稅,就是把大巴山吹倒都沒人判你有罪!

姜軒濤說:咱倆打個賭,讓章文海當裁判。我要是一天構思不出50幅這樣的畫,我請你吃四個菜喝瓶裝酒;我要是構思出50幅,你請我吃四個菜喝瓶裝酒。不是我打擊你的積極性,把你全身用篩子過濾一遍,都找不出幾個藝術細胞,還搞啥創新。要是腳在紙上踏幾下,再給上邊撒幾片花瓣,還練習基本功干啥?我現在就給你構思幾幅作品。你找個女人,給她屁股上抹上墨汁,讓她在宣紙上蹾一下。兩邊的屁股是蘋果的兩瓣,中間的洞是蘋果籽,畫名叫《熟透的蘋果》。再找個男人,讓他在墨盆里坐一下,再在宣紙上坐一下。兩瓣屁股是蝴蝶的翅膀,那嘟嚕東西是蝴蝶的身子,畫名叫《追逐蘋果的蝴蝶》。你把這兩幅畫放在一塊兒,更有意蘊,男人追女人,比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更真理。

曾先智蔫了,苦心構思了四五個月的作品,被姜先智說得一錢不值。人家不到5分鐘竟然構思出了兩幅作品,而且比自己的作品更有內涵。一陣沮喪襲來,氣得顧不上洗腳,蘸滿黑水的雙腳在作品上亂踩。而后,撿起那張宣紙,揉成一團,扔到墻腳。

姜軒濤說:這就對了,以后老老實實創作,不要異想天開搞創新。說完,又說:跟我們到縣城去,說不定在縣城發現什么素材,產生靈感,創作出拿全國獎的作品。

萬源盛產煤炭,縣城四周的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煤窯。通往火車站的公路上,穿梭著拉煤的汽車。車上的煤沿途拋灑,車輪卷起煤灰,黑塵飛揚。煤車密集,一輛挨一輛,就有一團連著一團的黑塵,彌漫了公路,籠罩了行人車輛。

他們行進在通往縣城的公路上。章文海剛一張嘴,就有一輛煤車通過,蕩起的黑塵趁機涌進嘴里,就呸呸地朝出吐。

姜軒濤說:你吃了狗屎,吐啥哩?

章文海說:剛張了下嘴,煤沫子就鉆進來了。

姜軒濤:你才當了幾天工人,就資產階級了。人家礦工天天在煤堆里泡著,要是像你這樣,嘴里的唾沫早就吐光了。

年初,姜軒濤在河南的《奔流》上發了篇8000字的小說。這個成就,別說在萬源鐵路地區,就是在西安鐵路局都罕見。他像文壇上剛剛升起的新星,不但光耀萬源鐵路地區,光輝都波及整個鐵路局,甚至鐵道部。章文海就差遠了,甭說像《奔流》這種省級刊物,就是鐵路局辦的《西鐵文藝》都難攀登,勉強發了篇2000字的小說,還是因為幫趙雨新買了兩次菜油,人家再不發他的小說,覺得對不起他。啥都講資本,這就是姜軒濤的資本,不服氣不行,有本事也跑到《奔流》上發篇8000字的小說呀。

曾先智見章文海不吭聲,忍受著姜軒濤的揶揄,又想起他剛才惡心自己的創新,就出面打抱不平:人家章文海又沒吐到你身上,騎驢沒壓你的脊梁桿子,你憑啥沒完沒了地說人家。

曾先智搞畫畫,不搞文學,和姜軒濤不是同類。姜軒濤的資本在他面前形同虛設,屁用都沒有。

姜軒濤乜斜了曾先智一眼,心里涌出忿怨,狗日的到了關鍵時刻,不幫老子說話,還別老子的后腿。捉摸了半分鐘,調整了大炮的射擊方向,對曾先智發飆:老子還沒看出來,你除了畫畫,還有這套本事,可惜你的馬屁沒拍到地方。要是拍到國家主席的屁股上,起碼弄個省長部長當當,就是拍到哪個病老漢的屁股上,說不定把人家的姑娘拍到你肚子下邊。你拍章文海的馬屁,毬用都沒有。他跟你一樣,年齡都過了三十還沒對象。他自己都快餓死了,哪有心思管你的屁股白不白。

曾先智說:姜軒濤你是瘋狗,見誰咬誰。今個倒霉了,一大早就遇到瘋狗咬人。一會兒到了縣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醫院打狂犬疫苗。

曾先智和姜軒濤一邊走路,一邊斗嘴。章文海跟在他們后邊,還在琢磨剛剛看完的《靜靜的頓河》。

姜軒濤突然停下腳步,問:你把《靜靜的頓河》看完沒有?

章文海說:看完了。

姜軒濤說:看得這么快?

章文海:我看到五點半才看完。

姜軒濤:你一夜沒睡覺?

章文海:我習慣了,遇到好書,都是整夜不睡覺。

姜軒濤不吭聲了,低著頭,繼續在黑色的晨塵中穿行。走出兩百多米遠,姜軒濤突然停下腳步,問章文海:你昨晚跟趙雨軒通了那么長時間電話,他都給你說了啥?

章文海說:沒說啥,他指點我寫小說。

姜軒濤:他有什么資格指點你寫小說,他不就是在《青海湖》上發了篇5000字不到的短篇小說,你知道《青海湖》是哪辦的?

章文海:青海辦的。

姜軒濤:青海是啥地方,高原缺氧,人都生存不下去,藏民多漢民少,連個四級工都找不到,這個地方的雜志咋能和《奔流》比。河南是啥地方,中原大地,人口比青海多好幾倍,我都在河南的刊物發表作品了,你不來請教我,舍近求遠,不服氣我咋著?

章文海:我沒有不服氣你,人家好心給我輔導,我總不能撂下電話不聽吧。我覺得他指出我創作存在的問題,還比較準確,對我有啟發。你要是愿意輔導我,我求之不得。你以后有時間了,我到你宿舍,你講,我聽。昨晚趙雨新還給我說,他看了我的一篇小說,覺得很好,推薦給《延河》了,昨天下午《延河》的編輯給他打電話,主編已經通過了,過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發出來。

姜軒濤一愣,問:你那篇小說多少字?

章文海:一萬多字。

姜軒濤不說話了,繼續在黑色的路塵中穿行。一輛卡車駛來,帶來一陣轟鳴,也帶來一團黑塵,帶走一陣轟鳴,又帶走一團黑塵。姜軒濤看著駛去的卡車,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罵了一聲:狗日的!他又停下腳步等章文海走到跟前,說:文學是神圣的,從事文學創作是終生的事業,不是靠找關系發表一兩篇東西就能成為作家。你還讀肖霍洛夫的《靜靜的頓河》,肖霍洛夫給編輯買菜油沒?你給趙雨新買菜油,趙雨新給《延河》的編輯買臥鋪,你們的關系就在一個連一個的利益中構建起來。我的小說寄給《奔流》,沒有給他們買菜油,也沒有幫他們買臥鋪,絕對憑質量打響。

曾先智覺得姜軒濤太不像話了,就算章文海幫編輯買菜油,又不是丟人事情,值得你這樣聲討,又出面替章文海說話了:老姜你欺人太甚,人家章文海敬重你,一再忍讓你的攻擊,你還沒完沒了了。

姜軒濤瞥了曾先智一眼,又想向他發起進攻,但想到剛才向他發射了幾顆炮彈,沒有收到效果,就咽了口唾沫,什么都沒說,繼續走路。

曾先智和章文海走在他后邊,距離二十多公尺,這個距離在車流滾滾的公路上,姜軒濤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曾先智說:我就看不慣他這種專橫跋扈的樣子,想訓誰就訓誰,不知道尊敬人。

章文海說:這是個性,搞藝術的人必須有個性,有特立獨行的精神。要是啥事情都隨大流,沒有自己的獨立精神和思想,成不了大器。

曾先智說:他這不是個性,個性是獨有的思想和行為,不是只顧自己痛快不顧別人感受的囂張。

姜軒濤停住腳步,轉過身子問:你倆又在背后嘰咕我了?

章文海什么話都沒說,怕說的不對又遭姜軒濤訓斥。

曾先智說:章文海說你有個性,我不同意他的觀點,你為了宣泄個人情緒,根本不顧別人感受,和個性是兩碼事。

姜軒濤看了曾先智一眼,又看了章文海一眼,什么話都沒說,轉身朝縣城走去。

縣城還保留著解放前的建筑,條石鋪成的街道,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的磨礪,锃明瓦亮,像抹了層蓖麻油。條石的縫隙寬深,頭天夜里下了雨,人走在條石上邊,條石晃動,發出噗嗤噗嗤的聲,迸濺出的水也被煤沫污染,臟污了他們的皮鞋、褲腿。條石街道兩邊是木板構建的房屋,有的歪斜,相互依靠,沒有倒塌。歲月漫長,消磨了木板的本色。煙熏火燎,木板呈現出油煙熏染的黑亮光澤,昭示著木板屋的悠久歷史和滄桑歲月。屋門外邊,擺著竹子躺椅,歪歪地躺著衰老的男女。密深的皺紋里蘊含著無數的人生閱歷,闔閉的眼簾里掩蓋了可以看穿人世的雙眸。他們經歷了無數的事件和兇險,到了臨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呈現出無限的平靜。屋門里面的地上,挖了一個地灶,燃燒著劈柴,上邊架著鍋罐,鍋罐里煮著一家人的飯食。還有人圍著地灶,抽著旱煙,伸著雙手,烤火取暖,日子過得懶散悠閑,充滿自得。還有的門口支著攤子,攤上擺著小商品。有三三兩兩的山里男女,背著背簍,把山里的特產在這里賣了,又在這里買回需要的東西,再在小酒館里要上一個肉菜,半斤燒酒,享受過后,搖晃著軟軟的身子,向山里走去。條石路上,行走著土著女子,山里的日月精華,把她們滋養得水靈水秀,春色四溢。便宜了鐵路光棍的眼睛,不用付費地審美。

突然,姜軒濤停住腳步,對著章文海罵起來:章文海,你是人不是人,做事這么齷齪!

章文海莫名其妙,問:我又把你怎么了?

姜軒濤說:你長了個大個子,足有一米七五,我只有一米五八。你還穿個高跟鞋,身高又增加三公分。我穿工作服,你穿大地牌風衣。你不是明顯的惡心我嘛?要是遇到女娃,人家肯定投入你的懷抱,哪有我跟曾先智的份?女娃又不是蒸饃能分著吃,你只要把女娃的蒸饃摸一下,就沒我和曾先智的份了。你用我們給你當襯托,把你襯托上來,把我們襯托下去。你滾,我們不跟你一塊兒逛了。

章文海想申辯,還沒有張嘴,曾先智又替他說話了:老姜你心理陰暗,把別人的正常行為都理解陰暗了。我怎么沒覺得章文海穿高跟鞋穿風衣有什么不對,也沒感覺到他讓我們襯托他。你不讓他跟我們一塊兒逛,我也不跟你一塊兒逛,我倆一塊兒逛,你一個人逛。

姜軒濤把曾先智看了好大工夫,氣得胸脯一鼓一鼓,憤憤地說:你這個人還搞藝術,連一點兒藝術聯想都沒有,難怪畫了二十幾年,連縣級的展出都沒選上。行,我給你個面子,讓章文海跟我們一塊兒逛。但我提前聲明,一會兒到了煙酒門市部,他不能進去。說完,又對章文海說:這次原諒你了,下不為例。

萬源縣煙酒門市部有個女售貨員,不知道有沒有主家,長相沒啥說的,要個子有個子,要臉盤有臉盤,要身材有身材,要膚色有膚色,不論從哪個方面講,都能算上萬源縣城的頭幾號美女。姜軒濤看上人家了,他逛縣城就是為了觀賞這個售貨員,給人家套近乎,培養感情,朝婚床上發展。朝煙酒門市部去的路上,曾先智問:老姜,又去看白玫瑰呀?

這個售貨員的皮膚白潤,細膩,像白玉雕刻,他們私下叫人家白玫瑰。

姜軒濤:不去看她看誰?我再次提醒你們,我已經把白玫瑰號上了,你們不要再打她的主意。朋友妻,不可欺,這是道德品質問題。

章文海覺得,白玫瑰起碼有一米六五,和姜軒濤站在一塊兒,能高出大半個腦袋,身高就不搭配。再說,白玫瑰的漂亮在全縣出名,好男人多了,都想吃這個香蒸饃,能輪上武大郎似的姜軒濤?但是,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怕他又從哪個角度理解自己。

曾先智不管那么多,直接給姜軒濤說:老姜,我覺得你們不可能?

姜軒濤一愣,問:怎么不可能?

曾先智:條件不相配,人家一米六五,你才一米五八,兩個人走在一塊兒,像媽媽領著兒子。據我研究,現在的女娃,都想找高個子男人。

姜軒濤說:我是一般的男人嗎?

曾先智說:你不是一般的男人是什么男人,又沒長四個蛋子兩個雞巴!

姜軒濤說:我是作家,我在中原大地的《奔流》上發表了小說,萬源縣有在省級刊物上發表作品的沒有?我要是再發幾篇,就是著名作家,怎么配不上她?自古以來都是美女配英雄,郎才女貌。她要是嫁給我,三年以后,五年以后,就是作家夫人,享受夫榮妻貴的幸福。她不嫁給我,嫁給那些碌碌無為的男人,能享受那些榮譽和幸福?

白玫瑰果然在上班。

章文海走到煙酒門市部門口,停住腳步,在煙旁邊找個坐的地方,從口袋里掏出書,一邊等他們,一邊看書。

白玫瑰看見姜軒濤和曾先智走進來,臉上呈現出媚笑,很甜,很動人,問:買什么?

姜軒濤掏出一毛錢,說:買水果糖。

糖果限量購買,一人只能買一毛錢的。白玫瑰收了錢,在糖柜里取出水果糖,數出十顆,推到姜軒濤面前,說:你再數一下,十顆。

姜軒濤:不用數,我還能信不過你,吃糖!抓起幾顆糖,放到白玫瑰面前。

白玫瑰:我們有規定,不能吃顧客的東西。

姜軒濤:我們不是一般顧客,專門從火車站跑來看你。

白玫瑰臉色一陣緋紅,揀起一顆水果糖,剝了糖紙,含在嘴里,又瞟了姜軒濤一眼。姜軒濤見白玫瑰接受了他的水果糖,也剝開一個水果糖的糖紙,把糖含在嘴里,覺得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充滿甜蜜。白玫瑰朝門外瞅了下,問姜軒濤:我看你們一塊兒來了三個人,怎么只進來兩個,那個怎么沒進來?

姜軒濤一愣,很快就鎮靜下來,說:他在看老婆的來信,一會兒要到郵局給老婆郵錢。

白玫瑰輕輕哦了一聲,說:他有老婆了?

姜軒濤說:人家都三十多了,怎么能沒老婆?

白玫瑰說:你也三十多了,也有老婆啦?

姜軒濤說:我老婆還在丈母娘家存著哩。

曾先智想說啥,姜軒濤踢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胡說,曾先智就沒說什么。

不到半小時,水果糖吃完了,姜軒濤又掏出一毛錢,放在柜臺上,說:再買一毛錢的水果糖。

白玫瑰說:一個人一次只能買一毛錢的水果糖,這是規定,誰也不能違犯。

姜軒濤說:我們沒有違犯規定,規定一人一次只能買一毛錢的水果糖,我上次買了一毛錢的,這次再買一毛錢的。再說,我們來了兩個人,我剛才買過了,他還沒買。

白玫瑰說:你們沒有違犯規定,我賣給你們也不算違犯規定。說完,又從糖柜里抓出一把糖,數了十顆,放在他們面前。

姜軒濤又抓起幾顆,推到她面前,說:還像剛才那樣,咱三個都吃。

兩毛錢的水果糖吃完,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姜軒濤說:我們該找地方吃飯了,不能在這瞎聊了。

白玫瑰說:有時間就來,聽說水果糖很快就不限量供應了。到那時候,你們買上一塊錢的,可以吃半天。

姜軒濤走到章文海跟前,章文海正在看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一個人究竟需要多少土地》。講述一個叫帕霍姆的農民,聽說有個地方只要付1000盧布,就可以獲得一天走過的土地,就去圈地。他一大早就開始走,一直走到太陽快落山。按約定,他如果不能在太陽落山時趕到出發點,錢和土地就沒有了。帕霍姆拼命往回跑,終于在太陽落山前跑回起點,卻累得吐血而亡,人們將他埋葬在這個地方。原來,他只需要埋葬他的一塊土地,從頭到腳大約六英尺。

章文海沒有察覺站在身邊的姜軒濤和曾先智,仍在看書。姜軒濤輕輕踢了他一下,問:看的什么書,這么入迷?

章文軒抬起頭,說:托爾斯泰的這個小說太好了,盡管是個短篇,我覺得絲毫不次于他的《戰爭與和平》。

姜軒濤拿過書,翻了幾下,說:我看過這篇小說。又說:你剛才表現得不錯。

曾先智想起姜軒濤給白玫瑰說的話,覺得姜軒濤的為人猥瑣卑鄙,說:老姜,你不覺得剛才做的事情惡心?

姜軒濤把書送到曾先智面前,問:你看過這篇小說沒?

曾先智說:沒看過。

姜軒濤說:我現在是沒拿到那50公頃土地的帕霍姆,為了起碼的生存,想方設法拿到僅僅能滿足生活的土地,不能算卑鄙。如果我再不滿足,還像帕霍姆那樣,無限制地擴大自己的土地,就是貪欲,這才算得上卑鄙。說完,拍了下章文海的肩膀,說:你剛才的表現讓我感動,一會兒請你吃飯,要四個菜,兩葷兩素,我掏錢。說完,又給曾先智說:我請章文海吃飯,沒請你。你要是想湊熱鬧,酒錢歸你出,起碼買瓶二曲。

其實,姜軒濤一說要請章文海吃飯,曾先智就想買酒,說:這個不用你說,我買瓶特曲。

章文海見姜軒濤出了菜錢,曾先智出了酒錢,自己不能白吃白喝,說:再加兩個肉菜,我掏錢。

姜軒濤說:這次你就不用破費了,點那么多菜吃不完,都是浪費。下次再來,你負責請客!

曾先智笑了,看著姜軒濤,說:今天名義上是你請客,卻給章文海把債記上了。

姜軒濤把眼睛一瞪,說:你這是啥意思,我本來就不想請你吃飯,你非要跟著來,派你買瓶酒你都不高興?

曾先智再沒說話,章文海感覺出他不屑于和姜軒濤爭論。章文海知道,曾先智的經濟確實緊張,繪畫不比寫小說。寫小說只要幾本稿紙一支鋼筆一瓶墨水,創作成本可以忽略不計。繪畫就不一樣了,毛筆、宣紙、墨汁、顏料,這些東西的價格都不菲。曾先智搞的潑墨式創作,潑出去的不是墨,是錢。他吃最便宜的菜,穿最破爛的衣服,用最不值錢的牙膏,省衣節食,在通向畫家的道路上鋪磚添石。

菜吃過五六筷子,酒喝過三四盅子,肚子不餓了,酒精把思維沖動了,姜軒濤就開始發表演說了:新中國啥都好,就是不該把妓院消滅。要是萬源縣里有幾家妓院,咱們這些大齡光棍開了工資,朝妓院一鉆,咱們把身上的毒滅了,她們把錢掙了,國家也減少了強奸犯。與國與民都有利的事情,政府咋能取締?

曾先智說:姜軒濤你說的這些話,是上綱上線的原則問題。咱們是社會主義,咋能像資本主義那樣建妓院,腐朽沒落。

姜軒濤把酒盅朝桌子上一礅,說:你少拿大毛毬嚇憨姑娘,石頭大壓不死螃蟹。你知道你為啥畫了二十多年,連省級美展都選不上,就是你不懂人性。藝術是干啥的,藝術就是張揚人性,鞭笞不人性的東西。啥是人性你懂不懂,人性就是最大程度地弘揚人的天賦,啥是人的天賦,就是食欲性欲。說穿了就是讓人都吃飽肚子,還要吃好。讓男人都有女人,讓女人都有男人。還要讓人能毫無顧忌地交流思想,把心里話說出來,不上綱上線搞階級斗爭。你以后要多讀點書,多思考問題,再把思考的問題融匯到創作里,你的作品就會長進。

曾先智不說話了,章文海也不說話了,覺得姜軒濤說得有道理。曾先智端起酒杯,說:我這些年的創作沒有長進,自己都找不出原因,被老姜這么一說,我就有了朦朦朧朧的感覺,覺得創作有了方向。來,我敬你一杯!

姜軒濤舉起酒杯,一口喝干。

章文海趕忙拿起酒瓶,給他酒盅里續酒。他也佩服姜軒濤讀的書多,而且讀活了,讀透了,把書里的思想和當今的社會融合了。

三個人把一瓶特曲喝完,離開酒館的時候,都飄飄然了,相攙相扶著走在條石街道上。日頭當午,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辰,春困季節,人們都在木板屋里午睡,有狗臥在門口。他們的腳步踏在條石上,發出噔噔的聲響,驚擾了午睡的狗,抬起腦袋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睡眠。縣城的狗,每天見的都是生人,已經習慣了,難得吠叫一聲,整個縣城一片寂靜。有了陽光,就有了身影,他們踏著自己的身影,行走在古老的萬源縣城。突然,姜軒濤仰起腦袋,吼唱起來:

我是一只孤傲的野狼,被所有的狼拋棄,孤獨地行走他鄉。無數的戰斗使我遍體鱗傷,我舔了流血的胸膛,不得不邁動疲憊的蹄掌。

我渴望美麗的姑娘,她像母親一樣把我珍藏,成為溫暖的灣港,情感不再流浪。

失望,失望,一次次的失望。身邊的姑娘,都成了他人的新娘,我還在空曠的荒野孤獨地流浪——

曾先智和章文海怎么都沒有想到,姜軒濤的嗓音如此沙啞,蒼涼。他用這樣的嗓音唱著如此凄楚的歌,飄蕩在空寂無聲的古老縣城,和古老的條石路、古老的木板屋渾為一體。跟在他們后邊的幾個鐵路光棍,聽著姜軒濤的悲唱,想著自己的處境,心里就有了一抽一抽的疼痛,一股一股的苦淚涌出,滴落在百年的條石路上。

他們的生活又回歸正常,回歸平靜了。天亮了,太陽出來了,他們上班了。天黑了,月亮出來了,他們下班了。章文海和往常一樣,上班,看書,寫作,奮斗著作家夢。曾先智和往常一樣,上班,作畫,他想創新的野心收斂了,回歸到老老實實的構圖,作畫。姜軒濤下班就不見蹤影,有人說姜軒濤和白玫瑰好上了,下班就朝人家那里跑,請人家吃飯,請人家看電影。月高風黑的深夜,還和人家在河灘上溜達,不知道發展到什么程度。

夜深了,通訊站里不時響起電話員接線的聲音,甜蜜,圓潤,短暫,清晰。車站對面的調車場上,燈光如晝,機車拉著車廂,編組,偶爾暴起一聲火車的嘶鳴,擊破山里深夜的安謐。章文海還在看書,他正在讀范文瀾編著的《中國通史》。讀史不像讀小說,讀起來像啃木頭棒子,既難受又沒味。不讀還不行,讀書的年齡沒讀上書,現在要當作家,必須惡補。電話鈴響,他拿起電話,還沒說話,姜軒濤就在電話那頭說開,口氣一反常態,無比溫和親切:你值班?

章文海:值班。

姜軒濤:你咋天天值班?

章文海:值班室里夏天有電扇,冬天有電爐,還有桌子臺燈,床單臟了有人洗,比在宿舍睡覺強多了。說完,又問:這些日子一直沒見到你,忙啥去了?

姜軒濤說:咱這些人能忙啥,黨代會的章程不請咱去起草,人大的議程不讓咱考慮。咱渾身都是能力,人家不用咱,也沒辦法,只能忙自己的事情。我看咱們是兄弟的份上,給你透個信息,我和白玫瑰好上了。

章文海不相信,不敢說姜軒濤是牛屎,白玫瑰是鮮花,但也差不多。鮮花怎么能朝牛糞上插,就是插上也不會長久。他心里懷疑,還不敢說,怕姜軒濤惡心他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又想搞明白他們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問:你們好到什么程度了。

姜軒濤說:她都讓我溫存了。

章文海迷惑了,溫存代表什么意思,擁抱了?接吻了?睡覺了?再深處的話就不能問了,問:這么晚了,你還打電話,一定有事情。

姜軒濤說:我遇到難處了,需要兄弟幫忙。

章文海:你有啥事盡管說,我能幫一定幫。

姜軒濤說:我剛才都給你說了,白玫瑰都讓我溫存她了,下一步就是結婚,咱不能不表示點兒心意?今天晚上,俺倆在河灘上,她說缺個自行車。她家離縣城五六里路,要是有個自行車,十分鐘就到家。人家對咱好,咱也不能虧人家,就答應給她買輛自行車。要買就買名牌,名牌最低都得180元,我只有90塊錢,還差一半。你幫我一次,我以后開工資,月月給你還。

章文海說:我有50塊錢,你明天把存折拿去,啥時候用啥時候取。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付出太大的經濟代價。你們剛開始,她就問你要自行車,以后再問你要手表,要衣服,你有多少錢滿足她?愛情,是雙方心靈的相通,是相互的愛慕,掛念,付出,靠金錢構建的愛情,像沙灘上修建的樓房,經不起風吹雨打。

姜軒濤:你剛才都說了愛情需要付出,人家把貞操付出了,咱還能不在經濟上付出?

章文海想說,貞操是什么東西,你覺得它是寶貝,它就是寶貝。你覺得它是狗屎,它就是狗屎。那些下鄉七八年的女知青,出來的時候,誰褲襠里還裝著貞操?不照樣談戀愛結婚生孩子?錢是啥東西,是真金白銀,硬通貨,是放之四海都吃香的東西。你中午沒錢,中午飯就吃不到嘴里。你沒錢買衣服,冬天光著身體挨冷受凍,人們最多給你點兒同情,絕對不會掏錢給你買衣服。但還是不放心地問:你們發展到啥程度了,值得給她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姜軒濤:我剛才都給你說了,人家都讓我溫存了?

章文海:溫存太籠統,具體到什么程度?

姜軒濤說:我都把人家的手撫摸了。

章文海說:摸個手就算溫存了,男女見面就握手,總不能說見面就溫存了?

姜軒濤說:握手和握手不一樣,人家是公開的,禮貌性的,沒有情欲。我們是秘密的,充滿愛欲,含有火熱的激情。說完,又高起聲音:你他媽的真卑鄙,趁借錢的機會,打探我的隱私,啥雞巴玩意兒!

章文海急忙說:好,好,你明天過來拿存折,你給人家買東西,花的是你的錢,與我有毬關系。我是拉屎毬動彈,出閑力氣。

兩個月后,大巴山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滿山的杜鵑花像燃燒的火,圍裹了山山巔巔,溝溝壑壑,滿目盡染。這是春意催情的季節,空氣中迷蕩的不只是黑色的煤灰,還有濃郁的荷爾蒙。

章文海正在午睡,他夜間看書寫作,有時候熬到天亮,中午必須睡一覺。他正在睡眠中,有人敲門,裝成沒聽見,翻了個身,繼續睡。

敲門聲繼續,還響著姜軒濤的吼喊:章文海,你狗日的裝聽不見,快給老子開門,老子有緊急事情!

章文海這才爬起來,一邊朝門口走一邊嘟囔:大中午跑來奔喪呀,弄得人連個覺都睡不好!

姜軒濤走進屋子,轉身把門關好,沒有客氣就說:還有錢沒有,再借給我一些。

章文海說:兩個月前你把存折里的錢全拿走了,又來借錢了?

姜軒濤說:誰讓咱是鐵哥們,我不朝你借朝誰借。別人想借給我,我還不借他們的。

章文海聽他那口氣,撇撇嘴,問:你又借錢弄啥呢?

姜軒濤說:昨晚在河灘上,人家又讓我溫存了。

章文海說:又摸手了?

姜軒濤說:這回深入了一步,都摸到肩膀上了,還讓我摟著她,她偎依在我懷里,小鳥依人般的溫順。什么是戀愛,這就是戀愛;什么是愛情,這就是愛情;什么是幸福,這就是幸福。那個時刻,我突然想起歐洲一個詩人的語錄:就是把全世界給我,我都不愿交換。她在我眼里,比一百個世界都有價值。

章文海說:戀愛中的男女,智商都會降低為零,你又借錢給她買什么?

姜軒濤說:她有了自行車,上班的路上節省了不少時間,但還是遲到了好幾次。要是有個手表,就能掌握時間,不會遲到。我想給她買塊手表,加深一下感情,爭取明年五一把事情辦了。

章文海說:你就用這種辦法和她加深感情?

姜軒濤說:不用這辦法用什么辦法?

章文海說:你給她寫情書呀,你都在《奔流》上發表了8000字的小說,文學才華別說在萬源縣,在四川省都挑不出來幾個。你多寫些妹妹呀,心肝呀,寶貝呀,再附上幾首愛情詩,把普希金的《致凱恩》,本·瓊生的《致塞麗婭》,還有拜倫、雪萊的愛情詩都抄上。估計她沒讀過這些詩,看不出是抄人家的。女人這個動物,你把她的心打動了,她就把身子給你了,鬼扯雞巴貞操不貞操!她要是心里沒你,就給你講貞操。

姜軒濤說:你說的我都試驗過了,不管用。我寫給她的第一封情書,400字的方格稿紙,寫了15張,6000多字,比在《奔流》上發的那篇小說花的工夫都大,甭說普希金的詩,連柏拉圖、蘇格拉底的詩都用上了。我站在她面前,雙手把情書捧給她,她才看了一分鐘,就指著狄更斯的狄字問,這個字念啥。又指著“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里的“嫩蕊”問:這兩個字是啥意思。最后還問,這個姓普的是啥工種,一個月多少工資?一張還沒看完,就把情書塞到我懷里,說:啥東西,凈寫些人家看不懂的東西。人家不懂文學,咱想用文學打動人家,根本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人家買自行車買手表,在經濟上打動人家。殺豬殺豬屁股,各有各的殺法。

章文海說:我過去存的錢,你全拿走了。這兩個月開的工資,除了伙食費生活費,還買了十多塊錢的書,就剩下這些了,你全拿去。不過,兄弟提醒你,別讓人家涮了,抓雞不成蝕把米。這可不是一把米的問題,能買一汽車米。

一個月后,章文海正在上班,有個人走進來,問:你是章師傅?

章文海站起來,問:你找我?

來人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說:這是姜師傅的信,他讓我交給你。

章文海接過信,心里涌滿狐疑,一個單位的人,有什么事情不能見面說,值得寫信?就是沒時間見面,打個電話也行,問:老姜怎么了,讓你送信。

來人說:老姜休探親假了,走得急,來不及和你見面,讓我把信給你送來。

章文海拆開信封,掏出信紙,上邊寫著:

文海兄弟大安,感謝你多次提醒,無奈愚兄情迷心竅,不得入耳。此女終于向我挑明,無意和我結為伉儷,甩我而去。蒙兄弟信任,多次借錢給愚兄。愚兄一定月月從工資里扣還,再次向兄弟表示感謝——

章文海看完,長嘆口氣,說: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多么精明的人,怎么就跨不過情迷這道門檻?

歲月如梭,時光似箭,不知覺到了夏季。萬源全無深山小城的清爽涼快,四周的山阻擋了外來的風,帶不來涼爽,驅不散溽熱。無數的煤窯,如山的煤炭,雖沒有燃燒,也被酷熱的陽光烤曬,散發著熱卡。宿舍里太熱,床單上都印上人體的濕痕。章文海無法入睡,在水龍頭下洗了臉,朝曾先智宿舍走去。他看書或寫作累了,就跑到曾先智宿舍,看他作畫,欣賞他宿舍里張貼的作品。覺得山畫得像山,水畫得像水,石頭畫得像石頭,人物畫得像人物,畫啥像啥,怎么就選不上展出?人家選不上他的作品,肯定有選不上的原因,到底什么原因?藝術是相通的,小說和繪畫肯定有相通的地方,怎么通過小說的見解,解析他繪畫的問題?

曾先智的宿舍里更熱,他作畫的時候,緊閉門窗,沒有電扇,屋里像架在火上的蒸籠,似乎可以看到氤氳的蒸汽。曾先智光著身子,穿著一件短褲,渾身上下都在淌汗,幾處涂抹了顏料和墨汁,被汗水沖刷,流下蜿蜒的痕跡。他面前的畫案上,鋪著正在創作的圖畫。

章文海對曾先智說:你做你的畫,我看墻上的作品。他站在一幅畫作面前,陷入深思。而后,轉過身子,看曾先智作畫,思索,好像琢磨到一些東西,又好像沒琢磨到什么東西。

曾先智畫了一陣,見他還沒有說話,問:文海,你在想什么?

章文海說:我在思考你的作品到底存在哪些問題,按理說你從事繪畫的時間不短了,應該出來了,怎么還是出不來?我覺得你的畫里缺少靈魂的東西,無論是山是水是石頭是花草,都必須滲入你的精神和思考,通過你畫筆下的物,展示你的思想和精神。有人說過,站在一幅畫前,看到的是一首絕世的詩。讀到一首詩,眼前浮現的是一幅絕世的畫作。你要是把你這么多年的堅持、抗爭、不屈、正直,滲透到畫作里,使你的畫振奮起來。讓觀眾在你的畫面前,感受到你的思考、情感,使他們的靈魂受到擊打,錘煉出新的精神境界。像現在,在這個悶熱狹小被稱為畫室的屋子里,溽熱使人窒息,你光著身體,忍受著隨時都可能中暑的危險,堅持創作。我作為你的觀眾,在欣賞你的作品,你如果把這個畫面創作出來,題目叫做《一個觀眾的畫展》,這個源自生活的素材,或許會打動人心,獲得成功。

曾先智的眼前一亮,丟下畫筆,興奮地說:這絕對是個好題材,我一定盡快把它畫出來。

一個月后,曾先智給章文海打電話,說他把那個構想畫出來了。

星期天上午,九點多鐘,陽光普照著大地。章文海走進曾先智宿舍,一縷透過窗戶的陽光,正好照在那幅畫上。曾先智還是光著上身,身上還有涂抹的墨跡和顏料,站在畫作前,臉上透出得意,看見章文海進來,急忙迎上去,說:到底畫出來了,你看看,效果咋樣?

章文海站在畫前,思索了好大工夫,說:意境表現出來了,但表現得不夠,藝術和情感的沖擊力還不行。

曾先智過了好大工夫才說:我也覺得什么地方表現的不到位,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地方沒有挖掘出來。

章文海說:在這幅畫的基礎上,再琢磨怎么修改。好文章是改出來的,好畫也是改出來的。

他們站在這幅畫面前,看著,想著。太陽一絲一絲向天上飄去,光線一絲一絲增加,屋子里的溫度一點一點增高。他們身上淌汗了,汗水一股一股地朝下流。曾先智拿過芭蕉扇,遞給章文海,說:太熱了,扇扇會涼快一些。

快到中午的時候,章文海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像有光芒照進天庭,又覺得一股清風吹進大腦,思維一片清醒,說:我琢磨出來了,你現在這幅畫,主人公太年輕,沒有歷盡滄桑苦難的感覺。你應該把這個人物設計成一個老年畫者,赤裸的身體,枯瘦如柴,面如枯槁,滿頭稀疏的白發,蝦米樣地伏在畫案上作畫,給人一種在繪畫中掙扎了一生的感覺。在墨汁和顏料的旁邊,放著一個有豁口的大碗,碗里有幾塊雜糧做的饅頭,還有幾條咸菜。四邊的墻壁上,懸掛著已經完成的畫作,這些畫作一定要有新穎的藝術感染力。一個同樣衰老的婦人,佝僂著身子,揚起腦袋,欣賞墻壁上的畫作,眼睛里射出貪戀的目光,畫名《一個知音的展廳》。

三個月后,曾先智接到鐵道部文藝處的通知,他的《一個知音的展廳》入選全國鐵路美術大展。又過了一個月,曾先智又接到鐵道部文藝處的通知,他的《一個知音的展廳》獲得全國鐵路美術大展一等級,邀請他到北京領獎,并代表獲獎畫家發言。

曾先智報考了成都美術學院,憑他文革前就是高中二年級的學歷,文化課考試遠遠超過錄取分數線,但還必須再參加藝術類的考試,才能決定能不能錄取。曾先智接到通知后,和姜軒濤、章文海又聚在萬源縣城的小酒館里,點了四個菜,買了一瓶酒,慶祝。章文海想到曾先智馬上就要跳出龍門,到中國西南最有名的美術學院深造,畢業出來就是畫家,人生的前途光芒萬丈,而自己還在苦難中掙扎,不知什么時候能發表作品,更不知什么時候能成為作家。在這個男人多女人少的鐵路站區,要是掙扎不出名堂,連老婆都難娶上,感慨地說:先智,你到底熬出來了!

曾先智端起一杯酒,給章文海說:我真感謝你,要不是你的點撥,那幅作品絕對評不上一等獎。我先干,你隨意。曾先智把酒喝干了,又說:文海,你把該看的書都看了,該受的罪都受了,該思考的問題都思考了,發表作品是遲早的事情。

姜軒濤也端起一杯酒,送到曾先智跟前,說:我敬你一下,你是咱萬源鐵路地區第一個混出名堂的人。你去考試的時候,我們陪你一塊到成都,放屁添風,壯壯咱的聲威。順便再逛逛杜甫草堂,武侯祠,散散心。被那個婆娘涮了以后,心里總覺得憋著一口悶氣。

章文海端起酒,送到姜軒濤跟前,說:老姜,不管怎么說,你是咱萬源鐵路地區甚至鐵路局,第一個在《奔流》上發小說的人,就這一點,就值得尊敬。我這人誰都不服,唯有你說什么都聽。你做出了旁人做不出的成就,有驕傲的資本。

姜軒濤心里熱浪一涌,覺得自己過去對章文海太過分了,仗著自己發表了作品,欺負人家。人家章文海不記自己的仇,借錢給自己,這該有多大的胸懷?說:你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最真心的朋友。我后悔沒聽你的勸告,沒看透那個狐貍精包藏的禍心。良藥苦口,當時咋就聽不進去哩?

章文海說:你也不要想不開,你已經在《奔流》上發表了作品,以后還會在別的刊物上發表作品,這輩子奮斗成作家毫無問題。追你的女青年,能編一個加強軍解放臺灣。她白玫瑰算什么,到時候哭都沒眼淚。她拋棄的不是糞土,是金子,是頂天立地的偉漢子!你剛才說陪先智到成都考試,我也去,我還有十幾天調休假,到成都好好耍耍。

考試那天,姜軒濤和章文海把曾先智送到考場大門,把門的老頭擋住他們,要他們掏準考證,有證的進去,沒證的擋住。姜軒濤給曾先智說:你進去吧,我和文海在這里等你,出來后咱們一塊吃飯。

曾先智說:你們玩你們的,要等兩個小時呢。

姜軒濤說:兩個小時就兩個小時,我們跑到成都,就是為了陪你考試,其他都是次要的。

他們站在大門口,看著曾先智躊躇滿志地朝考場走去。他們看著校牌:成都美術學院,心中豁然涌出崇敬的情愫。能考入這個學校,畢業出來就是畫家,說不定還能成為徐悲鴻、齊白石樣的大畫家。姜軒濤給章文海說: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的序言里寫了,所謂的偉大不是走鴻運的政治家或是立戰功的軍人,這種人顯赫一時,與其說是他們本身的特質,倒不如說沾了他們地位的光。一旦時過境遷,他們的偉大就黯然失色。人們常常發現,一位離了職的首相當年不過是個大言不慚的演說家,一個解甲歸田的將軍無非是個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卻是真正的偉大。他的作品使你不能平靜,扣緊你的心弦。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可以繼續爭論,但有一點不容置疑,那就是他具有的天才。站在毛姆的觀點上,現在那些偉大人物,終究屁都不是。

章文海沒有說話,覺得這些話似乎有影射,不能隨便說。

從這個大門出入的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身上都染著墨跡、油彩,留著長長的頭發,蓬頭垢面,裝扮成大藝術家形象。章文海指著他們說:畫家都是這樣子?

姜軒濤說:他們故意打扮成這樣子,生怕人們不知道他們是美術學院的學生。我看徐悲鴻、齊白石的照片,都是衣著整齊,面目干凈,哪像他們這個毬樣子?

六月天氣,是成都一年中最熱的季節。下午三點多鐘,又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學校門口沒有一點兒蔭涼,太陽光照在地上,把地皮烤得滾燙,又朝空中反射出灼熱。他們頭頂太陽灼,腳下熱氣烤,活像新疆人的烤羊肉串,身上的油脂和熱汗都滋滋地朝出冒。看門老頭過意不去,說他們:人家都是那么大的人了,考過試認得回家的路,不需要你們等,多受罪。

姜軒濤說:我們是從萬源趕來的,剛才進去考試的是我們的兄弟。看門老人說:真是難得,可以稱上歲寒三友,就是桃園三結義也不過如此!章文海看老頭的目光里盈滿尊敬,跟姜軒濤說:到底是美術學院,連看門老頭都有這么高的藝術修養。姜軒濤說:近墨者黑,近朱著赤,一輩子守在這個學校,打個噴嚏落在紙上,都是盛開的梅花。說完,又問看門老頭:你知道他們考哪些內容?看門老頭說:文革前都是畫模特,今年是文革后第一次招生,不知道還畫不畫。

姜軒濤和章文海在書里看過畫模特的描寫:讓年輕漂亮的女娃,脫得一絲不掛,或躺,或坐,或蹲,或臥,或站,或跨腿,或扭腰,一群畫家準畫家看著她畫,誰畫得像誰的成績就高。

章文海驚詫:畫模特就是畫光屁股女人,多流氓。

看門老頭:你這人不懂藝術,那不叫光屁股,叫裸體。模特是為藝術獻身,是天使,神圣純潔。沒有她們,就沒有美術這門藝術。

章文海、姜軒濤不敢再發表言論了。過了一會兒,章文海給姜軒濤說:曾先智從這個學校畢業了,咱們的小說就不找別人畫插圖了,讓他給咱們畫!

他們說著,聊著,時間一點一點逝去,兩個小時終于熬到了。他們看到一群準畫家從考場走出來,有的滿臉興奮,像打了勝仗的將軍;有的灰頭土臉,比死去老母還難受。曾先智走在最后邊,耷拉著腦袋,腳步挪得很沉重。姜軒濤對看門老頭說:我們的兄弟出來了,我們進去接他一下。看門老頭和他倆聊熟了,大手一揮,很氣派地說:去吧。姜軒濤、章文海就迎著曾先智跑過去,章文海個子高腿長,姜軒濤個子矮腿短。章文海跑在前邊,到曾先智跟前,迫不及待地問:考得咋樣?

曾先智沒有說話。

姜軒濤跑過來,拉了章文海一下,說:你這人咋沒眼色,咱先去吃飯,閑下來再說考試的事情。

章文海忽地明白了,估計曾先智考砸了,要是沒有考砸,不會這么沮喪。

他們走進飯店,姜軒濤說:我做東,不管先智考得咋樣,咱們都要好好慶祝。

章文海說:咋能讓你做東,你身上的賬還沒還完哩,這頓飯我做東。

姜軒濤把脖子一擰,說:你這是啥意思,懷疑我欠你的錢還不起咋的?

章文海:你這人咋聽不出好壞話,我是為了減輕你的負擔。

姜軒濤被白玫瑰甩了以后,高傲收斂了許多,對章文海客氣多了,章文海敢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了。

酒快喝完菜快吃完的時候,姜軒濤、章文海才從曾先智斷斷續續的敘述中,綴連出他考砸的經過和原因。

所有的考生都坐好了,面前都擺著畫夾,展臺上的帷幕拉得嚴嚴實實。監考人員檢查過準考證,帷幕徐徐拉開,一束燈光亮起,集中在一個裸體的姑娘身上。她半側著身體,扭面看著考生,毫無保留地展示著美麗的五官、修長的脖子、高聳堅挺的乳房、微微下削的肩膀、平坦的腹部、飽滿渾圓的臀部,大腿中間有簇烏黑茂密的毛發,像水肥充足的春草,筆直的大腿小腿,細膩如璞玉的膚色。

曾先智從來沒有見過裸體女人,覺得模特身上不時地閃射出霹靂電光,轟炸他的視線,擊打他的靈魂,引誘他的欲望,使他天庭混亂,全身充滿躁動,血管里奔涌著原始欲望的血漿,刺激得頭昏目眩,褲襠里的兄弟不爭氣地搗蛋,不可控制地膨脹。終于,他的意志控制不住火山的爆發,壓抑了三十多年的巖漿噴發了。他就在如此的折磨中度過了兩個小時,畫紙上一片空白。

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萬源又進入酷熱季節。章文海正在值白班,電話鈴響,章文海接聽,是姜軒濤打來的,要他現在逛縣城。

章文海說:剛借了一套《沈從文全集》,正在看。

姜軒濤說:看雞巴呢,逛縣城,再不逛就把人憋死了。我已經給曾先智說了,他今天休班,在車站外頭等咱們。

章文海把書放進抽屜,鎖好,給值班的同事說:要是領導來了,就說我到醫院去了。這兩天老是頭昏,看看怎么回事情。

姜軒濤、章文海、曾先智又逛縣城了。他們還是踏著條石街道,順著木板搭建的房子,經過門口坐的四川老人,從臥在街道兩邊的狗身邊走過。看著迎面過來的女娃,聞著她身上的香氣,想入非非又無可奈何地走過去,心里咒罵:狗日的,不知道便宜了哪個王八蛋!

姜軒濤被白玫瑰甩了以后,再沒有找戀愛對象。他借章文海的錢剛剛還完,還沒有經濟能力談。談對象不能光給人家說好聽話,經濟付出更重要,要請人家看電影,下館子,再送點小東小西的紀念品,都得花錢。要是遇到白玫瑰那樣的女娃,三轉一響電視機錄音機,一樣都不得少。一直到現在,章文海和曾先智都不知道,姜軒濤把白玫瑰溫存到什么程度。姜軒濤不說,他們不好意思問,這就成了他們三人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秘事。迎面過來一個女娃,帶來一團香香的氣息。姜軒濤問章文海和曾先智:你們剛才聞到什么沒有?

章文海說:女娃身上的香水味。

姜軒濤說:你知道你為啥寫了那么多東西,就是發表不了?你思維中缺少聯想,不會舉一反三地聯想很多東西,寫的東西太實,沒有想象的空間,就是編輯說的缺少空靈感。比如你聞到女娃身上的香水氣,可以聯想到很多東西,比如說資產階級的香風毒霧——

他們說著,走著,沒注意到幾個人圍了過來。突然,他們大吼一聲:動手!就沖上來,把曾先智壓倒,背過雙手,用手銬銬起來。章文海、姜軒濤被這猛然的變故驚呆了,愣在一邊。姜軒濤很快就清醒過來,問:你們是干啥的,隨便抓人?兩個年輕人走到他跟前,扭住他的胳膊,說:我們是公安局的!

姜軒濤說:公安局就能隨便抓人?

年輕人說:公安局抓壞人不抓好人,你要是再敢反抗,連你一塊兒抓!

年齡大的公安指著姜軒濤和章文海說:他們幾個經常在一塊兒,不會干什么好事情,押到局里一塊兒審問。立即,又沖過來兩個公安,把章文海的胳膊反扭到背后,朝公安局押去。

到了審訊室,他們才松開姜軒濤和章文海。章文海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一句話都不敢說。姜軒濤把審訊室掃了一眼,正面墻的上方貼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背面墻上貼著:負隅頑抗,死路一條。側面墻上貼著:加強無產階級專政!后邊畫著感嘆號,很粗,很長。

姜軒濤見章文海嚇得臉都變了顏色,說:文海甭怕,咱又沒犯法,他們能把咱咋樣?

年輕公安拿著交警用的指揮棒,在姜軒濤的脊背上砸了一下。

姜軒濤叫:你打人!

年輕公安冷笑,把指揮棒在手掌上拍著,指著上邊的紅道道問姜軒濤:你看這是什么?

姜軒濤看了一眼,什么話都沒說。

年輕公安指著指揮棒上的白道道問:你再看這是什么?

姜軒濤還是什么話都沒說。

公安繼續把紅道道白道道在手掌上拍,說:估計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就不會說我打你了。我跟你說,紅道道表示無產階級專政,白道道表示白打,合在一塊就是無產階級專政把你打了,白打,打死都不犯法。

姜軒濤再不說話了,在這個地方,就是把你打死了,也是白死,警察打死的人多了。這世道就是這樣,老百姓把警察打了,是報復無產階級專政,加重懲罰。警察把老百姓打了,是執行無產階級專政,是立場堅定。

這時,走進來一個年齡大的警察,審訊室的警察都站起來,給他敬禮:報告黃局,我們把曾先智抓來了,馬上進行審訊。

黃局指著姜軒濤和章文海問:這兩個是干什么的?公安說:他們經常和曾先智在一塊兒,剛才抓曾先智的時候,他們還質問我們憑什么抓曾先智,順便就把他倆捎帶進來了。黃局看了章文海和姜軒濤一眼,給手下人說:教育一頓放他們回去,他們和案子又沒有關系,抓進來還得放人。抓的人多了,老百姓又對咱們有看法了,說抓不到犯罪分子,只會抓好人。拿指揮棒的警察走到姜軒濤跟前,對著他的屁股踢了一腳,說:滾!又走到章文海跟前,也對著他的屁股踢了一腳,也說了一聲滾。

章文海想離開,見姜軒濤站著沒動,也沒動,看姜軒濤。姜軒濤見黃局長好說話,就問:曾先智犯了什么罪,你們抓他?

黃局長說:現在還不能確認他犯了什么罪,等審問過后才能確定。

一個禮拜后,姜軒濤通過萬源當地的業余作者,打聽到曾先智犯的罪過。曾先智從成都回來后,吸取了考試失利的教訓,攢上一筆錢,雇個漂亮女娃,把人家領到他的宿舍兼畫室里,讓人家把衣服脫光,他畫。這事情做得很隱秘,房門一關,里面發生的事情誰都不知道。誰知,他扔掉的廢紙把他的行為暴露了。一個拾破爛的人,拾到一卷廢紙,上邊畫的全是光屁股女人,就交給了公安機關。萬源地處大巴山腹地,民風淳樸,行為規矩,多年難出一個犯罪分子。公安機關猛然發現如此重大的線索,立即全體動員,迅速破案。

三個月后,萬源縣法院貼出布告,曾先智從事流氓犯罪活動,判處有期徒刑15年。

姜軒濤、章文海買了餅干,罐頭,朝萬源縣看守所走去。章文海問:要不要再買點兒東西,聽說里頭的伙食很差,一天只有四兩糧,只能喝稀飯就咸菜,過年過節才能吃上饅頭。

姜軒濤說:再買點牛肉干,牛肉干能放,蛋白質的含量很高,他每天吃點兒牛肉干,能補充營養。

章文海說:咱們現在就去買牛肉干,我咋著都想不到能把先智判15年,還講不講法律?

姜軒濤:我說你腦子不開竅,你還不高興。法律在哪,拿出來讓我看看。法律就是公安局法院,他們說你犯法了,你沒犯法就是犯法。他們說你沒犯法,你犯法也沒事情。

三個多月沒見,曾先智老了,頭發很長,稀疏了大半,還白了很多,人更瘦了,腰都蜷下了,像是五六十歲的糟老頭。姜軒濤、章文海看到曾先智變成這個樣子,心里涌出一股悲愴、同情,還有無可奈何的憤怒,這種情愫又化作眼淚,從眼眶涌出。章文海走到曾先智跟前,抓住他的手,說:先智,咋變成這個樣子了?

曾先智說:我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子。

獄警厲著聲音說:會見不能超過15分鐘,你們抓緊時間說緊要的!

章文海把拿的東西送到曾先智手里,曾先智還沒接,獄警就搶過去,說:檢查過后才能給犯人!說完,打開牛肉干的包裝,打開餅干的包裝,還把罐頭盒子看了,才還給曾先智。

姜軒濤握著曾先智的手,說:千萬不能自暴自棄,把身體保護好。我和文海在外邊替你申訴,我就不相信永遠處于這種無法無天的狀態,總有法律健全的一天。到那時候,法律肯定會還你清白,給你平反。你要是身體垮了,平反又有什么用處?我們每個月都朝法院跑,遞交申訴狀。還給省高法、全國高院郵寄申訴材料,絕對不會把你丟在這里不管!

章文海也說:我每個月開了工資就給你送生活用品和食物。你一定把身體保護好,出來還要搞創作。你都獲得了全國鐵路一等獎,以后還能拿全國一等獎。要是身體垮了,這些都不存在了。

曾先智心里騰涌的感激波浪,一波一波朝外噴,沖動得眼睛發熱,眼淚控制不住地奔出來,一只手抓著姜軒濤,一只手抓著章文海,說:我在成都美術學院考試的時候,一個老教授再三跟我說,要我回來后一定畫模特。只有通過觀察模特,繪畫模特,才能了解人體比例,這是畫家必須掌握的基本功。我就是按照人家的指點,畫了模特,我沒動人家一指頭,就給我扣流氓犯罪的帽子,判我15年。我今年32歲,15年后就是47歲。到那時候,我的創作高峰已經過去了,這輩子活得還有什么意思!

姜軒濤說: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身體搞好,出來的時候有個健康的身體,繼續創作。我和文海商量了,我們以后來看你,給你帶些書,你利用這里的條件多讀些書,彌補過去沒有好好讀書的缺陷——

萬源火車站的站臺上,豎著等待上車的旅客,大多是山里農民,背著背簍,里面裝著雞鴨豬崽,豬崽不安分地在里面掙扎,發出嘹亮的抗議。還有縣城的男女,穿著洋氣的衣服,卻掩飾不住骨子里的土氣,滿身都是傲慢。還有外地出差到這里的人,風塵仆仆,眉宇間透溢著大氣。趕車的鐵路員工,穿著鐵路制服,目空一切走上站臺。休班的鐵路員工跑來看熱鬧,觀賞站臺上的女人,目光里流露出不懷好意。車站值班員一手拿紅旗綠旗,胳膊舉著鐵環,鐵環上夾著路簽,滿臉莊重地迎接列車到來。幾個女站務員,面對列車開來的方向,豎著立正姿勢,也在迎接列車。

章文海、姜軒濤早早地就站在這里,迎接《西鐵文藝》的編輯趙雨新。章文海穿著大地牌風衣,穿著一寸多高的皮鞋,見姜軒濤瞟自己,恐怕他又變臉,解釋:我就這么一身好衣服,也就這一雙好皮鞋,剩下的都是臟兮兮的工作服,穿不出來。今天趙老師來了,咱穿上好衣服,表示對人家的尊敬。

姜軒濤笑,說:過去我一心想誘惑白玫瑰,怕你搶班奪權。人家把我甩了,我還管你那么多干啥?

章文海說:一會兒接著趙老師了,請他到巴蜀大酒店吃飯,我做東,你作陪。

姜軒濤說:不需要到那么高級的酒店,找家雅靜點兒的飯館就可以了。你一個月就那點兒工資,每個禮拜要給先智買東西送錢,沒有積蓄。你以后還要找對象結婚,花錢的地方多了,不存點兒錢咋辦?

章文海說:事情擱到這了,不花錢不行。先智是咱的兄弟,他在里面受苦受難,咱每個禮拜去看他,他就覺得有盼頭,有活下去的動力。要是咱不管他,他就會喪失活下去的決心。還有我爸我媽都老了,他們苦了一輩子,身體不好,俺弟兄們就我一個有工作,我必須孝順老人家,讓老人家吃點兒好的穿點兒好的。這些錢必須花,就得把自己摳緊點兒。就拿接待趙老師來說,咱不能為了省錢,接待不好。一個鐵路局十多萬人,業余作者好幾百,人家憑啥發咱的稿子?咱把人家接待好了,就能發咱的稿子,咱就大大縮短奮斗的過程。我覺得你也要給人家搞好關系,像《奔流》這樣的省級刊物,一個省最多一兩家,咱這個檔次的人上一次不知有多難,能上《西鐵文藝》也不錯。人常說,三句好話當錢使,你給他說好聽話,又不費你個啥,何苦給人家打蹩?

姜軒濤用力握著章文海的手,說:文海,你是好兄弟!

章文海把趙雨新領到了巴蜀大酒店,這是萬源縣剛剛修建的三星級酒店。趙雨新站在酒店門口,欣賞,說:這個建筑風格不錯,獨特新穎,不雷同別的風格。

章文海趕忙點頭,哈腰,很巴結地說:趙老師要是覺得這個酒店好,明天就搬到這里住。

趙雨新說:局機關有報銷規定,有鐵路招待所的地方,一律不能住地方酒店,住了不予報銷。

章文海還想巴結人家,剛要說:趙老師要是想住這里,我們安排你住。話還沒說出,姜軒濤在他背后踢了一下,他急忙剎住話頭。

他們走進大堂,章文海看了住宿價格表,標準間一天收費15元。他一個月只有四十二塊五毛錢,不吃不喝也不夠在這里住三個晚上。幸虧姜軒濤踢了自己一腳,要是不踢這一腳,自己把話說出來,就得請人家住,住上十天半個月,自己把褲子賣了都掏不起房錢。

姜軒濤、章文海還沒有進過這么豪華的包廂,室內貼著平絨墻貼,圓桌周圍鑲著銅條,擦得锃亮,像發光的黃金。一個比白玫瑰還漂亮的女娃,穿著露大腿的旗袍,站在包廂門口,見他們進來,給他們鞠躬:歡迎光臨。

趙雨新很熟稔地走進去,朝首席位置上一坐,跟章文海和姜軒濤說:這個檔次的酒店,在西安、寶雞、渭南,確實算不上什么,在大巴山里就不得了。

章文海走進包廂,膽氣還留在包廂外邊,心里算計,在這么高檔的地方吃飯,不知道需要多少錢。自己出門的時候,借了100塊錢,萬一不夠,就在趙老師面前丟人了。有了擔心,臉上就有了緊張。姜軒濤見章文海顫顫抖抖,展示不開,就主動替他招呼趙雨新,從服務小姐手里接過菜譜,送到趙雨新跟前,說:你喜歡什么就點,不要客氣。

趙雨新接過菜譜,問姜軒濤:你是——

章文海急忙介紹:他就是姜軒濤,在《奔流》上發表過小說,影響很大。

趙雨新說:聽說過,可惜我沒看到那本雜志,我回去一定找找,好好拜讀。

姜軒濤謙虛:如果您看到了,指點指點。

趙雨新:一定拜讀,指點談不上,認真學習是必須的。說完,把菜譜朝章文海跟前一推,說:客隨主便,你們點什么都行。

章文海翻開菜譜,把價格掃了一眼,心又提溜起來,素菜都是五六塊錢,只要沾上肉,都是十五六塊錢。第一次請趙雨新吃飯,質量數量都不能差,起碼要點夠八個菜,四涼四熱,四葷四素,素菜都按5塊錢一份,四個素菜就是20塊錢,葷菜按15塊錢一份,四個葷菜就是60塊錢,再加上酒錢,差不多100塊錢了。自己一個月那點兒工資,拼命節省也只能攢20塊錢,100塊錢需要5個月積攢。而且不知道他要在這里住多長時間,如果住上十天半個月,都要請他吃飯,恐怕需要自己10年的工資。

姜軒濤見章文海面有難色,估計為經濟問題發愁,便拿過菜單,跟趙雨新說:咱們都是搞文學的,不講究那些排場。今天是章文海請趙老師吃飯。章文海是個二級工,老爹老媽身體不好,月月要給寄錢,心意盡到就行了。我今天作主,點兩個涼菜兩個熱菜就行了。酒肯定要喝,趙老師難得來一次,咋能不喝酒?趙老師肯定沒喝過萬源大曲,來瓶萬源大曲嘗嘗新鮮。他說的萬源大曲不貴,3塊錢一瓶,五十三度。

趙雨新說:真不好意思,讓小章破費了。

菜上來了,酒上來了,服務員要給他們杯子里倒酒。章文海急忙站起,從服務員手里要過酒瓶,說:我給趙老師倒酒。

服務員說:我的工作就是給客人倒酒,你替我倒了,我干什么,老板知道了要批評我。

姜軒濤跟她開玩笑,說:他替你倒酒了,你替他喝酒,你們老板來了,我們給他說,讓他給你多發獎金。

章文海說:我親自給趙老師倒酒,是表示我對趙老師的尊敬。我把第一杯酒倒過,你再倒后邊的酒,我不會搶你的生意。

章文海給趙雨新、姜軒濤倒過酒,然后舉起酒杯站起來,說:趙老師不遠萬里,從西安來到萬源,專程給我們輔導,勞苦功高,我和老姜敬趙老師一杯!

姜軒濤接著說:俺大巴山有個講究,在一塊兒把酒喝了,就是割頭不換的朋友。以后還請趙老師多多關照文海,他寫了這么多年,還沒有發表作品,你以后多發表他的作品,把他好好扶持扶持。說句不恰當的比喻,業余作者跟雞巴差不多,不扶持它就硬不起來,越扶持越硬,硬到一定程度就爆發。

章文海看了服務員,說:老姜胡說啥呢,人家女娃在這哩!

服務員說:我們當服務員的啥沒見過,很多在包廂里喝酒的領導,當著我們的面,摸女下屬的奶。還說好好讓領導摸,領導摸高興了,就讓你們入組織,提你們當干部。還有一次,他們沒鎖包廂門,男的扒了女的褲子,坐在椅子上搞那事情,一邊搞一邊說,你讓我入進去,我也讓你入進去。我知道男的入進去是咋回事情,不知道咋著讓女的也入進去。后來一個姐妹給我說,領導給女下屬說的入進去,就是要入組織得讓領導先入。難怪我們這些人入不進去,原來沒讓領導先入。

他們都笑,趙雨新邊笑邊說:山里的姑娘像泉水樣清純,沒有一點兒污染,難得。

服務員說:現在不清純了,我們一塊兒到這家酒店當服務員的姐妹,很多給人家當了二奶三奶。有的陪老板陪領導上幾次床,就成了萬元戶。像你們說的泉水樣的女娃,還在受窮受難,給人家倒酒,生怕惹客人不高興,投訴到老板那里,扣工資扣獎金。

他們喝著酒,聽著服務員的嘮叨,別有一番情趣。

趙雨新住了一個星期,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每頓飯都是章文海做東。盡管不在巴蜀大酒樓消費了,換成一般的飯館,也架不住頓頓買單。章文海又借了150塊錢,也快花完了。這中間,姜軒濤搶著買了幾次單,大頭還是章文海扛著,接待趙雨新成了章文海最頭痛的事情。章文海不但要花錢,還要陪趙雨新到沿線小站上觀光,欣賞巴山蜀水的秀麗壯觀,把積攢的調休假全部用完,就要請事假了。鐵路有規定,請事假扣工資。借了那么多錢,再把工資扣了,以后的日子咋過。

趙雨新吃過午飯,回招待所休息。章文海跑到姜軒濤宿舍,敲門。姜軒濤喊:敲雞巴敲,老光棍宿舍又沒有女娃,推門進來就行了,脫褲子放屁。

章文海進門,坐在姜軒濤對面床上,嘆氣。

姜軒濤問:他還沒說走的意思?

章文海說:沒說,下午還要我陪他到蒲家車站。

姜軒濤說:你前前后后都花了200多塊錢了,他再繼續住下去,咋受得了。

章文海說:受不了也得受,請神容易送神難。

姜軒濤說:你又沒請他來呀!又說:下午你別陪他到蒲家了,我陪他去,我能讓他盡快離開。

章文海擔心姜軒海把趙雨新得罪了,說:咱已經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要是把他惹下了,太劃不來。咱就像個姑娘娃,都把褲子給人家脫了,剩下摸奶了,咱不愿意了,因小失大。

姜軒濤說:我原來老說你腦子笨,缺少聯想,沒想到你這么會聯想,還聯想得這么恰當。你放心,我不會得罪他。我為啥不讓你跟著,就是怕我萬一把他得罪了,你要是在跟前,他會恨你。你不在跟前,他就不會恨你,你還需要他幫忙。我需要他個狗屁,他的《西鐵文藝》還是個內部刊物。我都在《奔流》上發小說了,不需要再在《西鐵文藝》上證明自己。

下午兩點,姜軒濤、趙雨新來到站臺上。

姜軒濤給趙雨新說:文海下午開會,他找了領導請假,領導沒批,我陪你到蒲家。

趙雨新說:小章這段時間一直陪我,耽誤了不少工作,花了不少錢。我這次回去,馬上編發他一篇稿子。其實,他的小說寫得很好,就是版面太緊,我都把他的稿子排上了,上頭又把關系稿安插下來。這回,就是天王老子安插的稿子,也不能抽小章的稿子。

這趟慢車的乘客很少,一半座位都沒有坐滿。姜軒濤和趙雨新坐在窗戶兩邊,看著窗外的風光,說著閑話。這段鐵路,不是橋梁就是隧洞,列車離開橋梁就進隧洞,出了隧洞就是橋梁。車廂里的聲音隨著外邊的地勢發生變化,忽強忽弱。聲音強時,他們就中斷說話,說了對方也聽不清楚。聲音弱時,他們就繼續說話。開車一個半小時后,線路上的橋梁隧洞減少,雷霆萬鈞出現的頻率減少,他們說話就不時斷時續。

姜軒濤問:你來了多少天了?

趙雨新說:十四天。

姜軒濤說:章文海一直陪著你?

趙雨新說:一直陪著我,這個人很實在,我以后一定多幫幫他。

姜軒濤說:章文海的一篇小說在《當代》備用了。

趙雨新一愣,說:不可能吧,《當代》 是中國第一品牌的雜志,能在上邊發表小說的都是名家,一般作家很難在上邊發表作品。

姜軒濤:我都看了《當代》編輯給章文海的來信,信中寫得很清楚,大作三審已過,請耐心等待,排版后立即告知。

趙雨新把臉轉向窗外,看著疾閃而過的山體、丘陵、田地、小河、村落,一句話都不說。

姜軒濤又問:你下一步有什么安排,我們也好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趙雨新:我想把萬源鐵路地區的業余作者組織起來,輔導他們創作,在《西鐵文藝》上刊出,展示萬源鐵路地區的創作實力。

姜軒濤問:你在哪個雜志上發表過作品?

趙雨新說:前年在《青海湖》上發表了一個短篇小說。

姜軒濤說:就發過這一篇?

趙雨新說:就一篇。

姜軒濤仰起頭,目光越過趙雨新的頭頂,看著車廂頂部,說:我在《奔流》上發表過小說,章文海馬上要在《當代》發表小說,你還要給他輔導,是不是把關系搞顛倒了。文學不講究上下級,文學講究作品的質量。你要是把他們集中起來,咋有臉在他們面前講創作經驗,他們服氣不服氣?

趙雨新沒想到姜軒濤能說出這么刻薄的話,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沉默了好大工夫,突然一靈醒,問:你今天多大歲數了?

姜軒濤說:1947年生人,33歲。

趙雨新問:沒談過戀愛?

趙雨新說:沒有一次性經歷?

姜軒濤說:沒有。

趙雨新把腦袋一仰,很長很響地嘆了口氣,無限同情無限憐憫無限悲傷地說:真悲慘的人生,簡直不可想象,33歲的成年男子,身體絕對健康,生理上沒有一點兒問題,竟然沒有一次性經歷,連和女人擁抱親吻都沒有,真可悲,真不可思議。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義,活著和死去又有什么區別。建議你讀讀勞倫斯的《性與愛》,我非常欣賞勞倫斯的性愛觀,我給你背一段他的論述:……什么是性,它是某種形式的火焰,給人帶來溫暖和灼熱,一旦這種灼熱變成純粹的燃燒,我們就感覺到了美。當性火蟄伏在我們身上時,我們就顯得朝氣蓬勃,生機盎然。年輕時,它火光閃爍,騰騰燃燒——

趙雨新把這段話背完,又接著說:沒有性的生活,和行尸走肉沒有什么區別,他只是一具僵尸——

姜軒濤自從在《奔流》發表小說以來,無論在鐵路分局,還是在萬源縣城的文學圈子里,誰敢仰著頭跟他說話,誰敢對他有半句不恭順的話語?從來都是他趾高氣揚,都是他指教別人。突然遭遇如此的諷刺,真是當眾把大糞潑到他頭上。他想報復趙雨新,琢磨了好長時間,都沒有想出更解恨的語言。于是裝成火車轟鳴的聲音太大,沒聽清趙雨新的話,什么話都沒說。

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下,姜軒濤腦子里霍然冒出了想法,站起來,從行李架上拿起自己的挎包,給趙雨新說:我給這個車站的伙計帶了點兒東西,我下去送給他,馬上回來。

值班員吹響了開車的哨子,掄起了綠旗,機車一聲嘶鳴,車輪徐徐啟動。開始的時候,趙雨新沒有在意,以為姜軒濤從別的車廂上車了,一會兒就會過來,根本沒想到姜軒濤不再上來了。他擔任《西鐵文藝》編輯以來,走到任何地方都是文學青年的皇上,好吃好喝,離開時送土特產。還有女文學青年投懷送抱,拋送媚眼。只要搞上文學這個行道,誰不想出名,要出名就得發表作品,要發表作品就得巴結編輯。我趙雨新跑到你這里,吃你的喝你的是給你面子,別把豆包不當干糧,別撅著屁股看飛機有眼無珠。姜軒濤有什么了不起,普通工人,屁大的權力都沒有。你想參加鐵路局的筆會,我不把你的名字寫進去,你就只能看著別人參加,自己外邊遛圈。你想參加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文學這個口的名單由我提供,我不把你寫進去,領導知道你是干啥的?

列車越來越快,已經駛出了山區,隧洞和橋梁帶來的轟鳴消失了。十多分鐘后,火車降慢車速,又要在下個站停車了。姜軒濤還沒有過來,趙雨新有了不安,這王八蛋要是中途下了車,我一個人到了蒲家,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吃飯?在哪里睡覺?

列車經過三個車站后,趙雨新才明白過來,姜軒濤真的不辭而別了。

當天晚上,姜軒濤坐貨列返回萬源,跑到章文海的房間。章文海還在看書,猛地聽見有人敲門,對著房門喊:進來。見是姜軒濤,大驚,問:你陪趙老師到蒲家,怎么回來了?

姜軒濤說:我看不慣狗日的趾高氣揚,好像咱們就應該舔他的屁股。我把狗日的留在車上,中途下車了。

章文海心里一沉,剛剛騰升的滿腔希望,像扎了釘子的輪胎,哧的一聲撒氣了,懊惱地說:咱花了那么多錢,下了那么大的工夫,好不容易把人家巴結上了,你這一弄,白搭了。

姜軒濤說:你已經借了200多塊錢,他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他要是再住上十天半個月,你今輩子掙的錢都不夠給人家還債。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的作品好,就不愁沒發表的地方。又說:你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這是為你好,我看了你這些日子寫的小說,絕對達到省級刊物的發表水平了,沒必要舔他的屁股。說完,從挎包里掏出50塊錢,啪地拍在桌子上,說:我就這50塊錢了,你先拿去還給人家。我跟你說清楚,這錢是送你的,不要你還。不管咋說,接待趙雨新也有我一份,不能讓你一個人把錢全掏了。

剛立秋,大巴山還沒從酷熱中解脫出來。上午九點開始,一直到下午五點,天地間還像處在火上的蒸籠,熱得人要窒息過去。

鐵路分局要搞文藝匯演,每個站段都要節目,還要評獎。要是拿上獎了,除了獎狀,還有獎金。更重要的是可以參加鐵路局的匯演,不掏錢坐臥鋪,吃餐車,一路奔馳到西安,住招待所,吃八菜一湯,工資獎金照發,還有出差補貼。這么好的事情,傻瓜才不下功夫排練。

姜軒濤的快板書說得絕好,原來插隊當知青的時候,入過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人家跳《蝶戀花》,他說扣你二斗紅高粱。

下午三點多鐘,章文海寫累了,去找姜軒濤諞閑,順便商量探望曾先智的事情。他們一直把搭救曾先智當作頭等大事,每隔半個月都給法院郵去一份申訴狀,全用掛號,掛號的收據都有一百多張。這些郵出去的申訴,像扔進河里的石子,屁大的反響都沒有。這么大的國家,誰會在意一個鐵路工人的冤情,何況他確實畫了人家女娃的光屁股。章文海走進姜軒濤宿舍,姜軒濤正在練快板書。他光著上身,只穿一件大褲衩,一百三十多斤的肥肉,堆積在一米五八的骨架上,活像一個滾動的肉球。他左手拿著快板,右手拿著牙子,左手打一陣快板,右手的牙子在快板上拉幾下,很有節奏。宿舍里太熱,他又賣力,渾身冒汗,像肉球上烤出的油脂,明光閃爍。他看見章文海推門進來,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再練上一遍。說完,又敲起快板,說開:

說的是剃頭的師傅大老王,家住禮泉南鄉王家莊。自幼學徒當了理發匠,每天挑著個擔子走四方。在鄉下剃頭一年一算賬,到年底給上三斗紅高粱。這一天大老王來到周家崗,給財主剃頭可難壞了大老王。這腦袋長得就跟豬頭一個樣,七棱八瓣硬邦邦。又是溝來又是崗,左剃右剃就是剃不光。財主對著老王講:“給我剃頭你要小心別發慌。假如你要給我割上一個口兒,我就扣你一斗紅高粱。兩個口子我扣二斗,仨口子我就都扣光。”大老王一邊兒剃頭一邊兒想,這家伙哪來這些鬼名堂。剃頭還要不給錢,我真得小心多提防。周財主說完故意把腦袋晃,晃得老王心發慌。沒留神割了一個口兒,財主說:“哎!扣你一斗紅高粱。”大老王心里一慌又割了一個口兒,財主說:“哎!扣你二斗紅高粱。”扣得大老王直冒火:(白)“去你的吧!干脆叫你都扣光。”一刀子把財主的頭皮削下一大塊,直疼得財主抱著腦袋叫親娘!

姜軒濤說起這段快板書,手動,腳跳,眼睛瞟,眉毛挑,嘴角翹,全身的肥肉都嘟嚕。章文海鼓掌,說:你這個快板書要是不得獎,那幫評委真是該天打五雷轟。

姜軒濤把快板朝床板上一扔,跑到洗臉盆跟前,捧起涼水,朝臉上、胸上、肚皮上撩,降溫。水浸濕了褲衩,濕布緊貼在那玩意上頭,昭顯了大致輪廓。姜軒濤個子不高,那玩意兒的塊頭卻不小,一大嘟嚕,差不多有一斗紅高粱的重量。他洗過身子,拿起大蒲扇,一邊扇一邊說:我準備了五個節目。

章文海:你準備那么多節目干啥,人家只報你一個節目,不讓你演出,你白出力氣。

姜軒濤說:萬一我的節目演得好,觀眾要我再來一個,我不多準備幾個,到時候晾了場子咋辦?

章文海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不再說啥。

姜軒濤問:這么熱的天,你不在宿舍里涼快,跑到我這,還是為曾先智的事情?

章文海說:前些日子接待趙雨新,花了太多的錢,沒給曾先智送東西,我想明天去看他,給他送些東西鼓鼓勁兒。

姜軒濤說:明天咱們一塊兒去,我這幾天排練,再忙也得去。哪怕不參加演出,也不能不去看曾先智。

一個月后,分局匯演,章文海請了兩天調休假,去看姜軒濤演出。

輪到姜軒濤上臺了,他穿著藍色的袍子,戴著禮帽,穿著皮鞋,挑著剃頭擔子。故意把擔子弄得很高,挑不起來,拖在地上行走。走一步,趔趄一下,再走一步,再趔趄一下。剃頭擔子在他的趔趄中,前倒一下,后歪一下,還沒走到麥克風跟前,臺下就掌聲一片。他走到麥克風跟前,放下擔子,摘下禮帽,卻行了個軍人敬禮,不土不洋,不倫不類,又引起一片掌聲。他學著老人家的樣子,雙手叉腰,而后又下壓,說:各位先不要鼓掌,你們出來的時候,領導只給你們發了四兩掌聲,現在鼓完了,我一會兒表演得更精彩,你們卻沒有掌聲了,咋辦?他這么一幽默,又引起一片更熱烈的掌聲。他從褲帶上摘下竹板,敲開,說完“扣你二斗紅高粱”,臺下又是掌聲雷動。他不想退臺,大聲問:各位父老鄉親,阿姨老奶奶,兄弟姐妹,我剛才的表演好不好?臺下起哄:好!他又喊:我再給大家表演一個,要不要?臺下更起哄:要!他又說:感謝大家的鼓勵,我再表演一個——

舞臺監督走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估計是勸他下臺。姜軒濤把脖子一擰,聲音老大地說:革命群眾喜歡我的節目,憑什么不要我繼續表演。舞臺監督猶豫了一會兒,退回幕后。

姜軒濤又說了個單口相聲,他確實有表演才能,要是出生在侯寶林前邊,哪能輪上侯寶林在相聲界當老大。他把單口相聲說完,女報幕員估計他該下去了,赳赳地走上來,準備報下一個節目。姜軒濤迎著她走過去,說:我的節目不要你報幕,我自己報。報幕員一愣,站在那里看舞臺監督,不知道該怎么辦。

舞臺監督又跑過來,說:你都多演了一個,還要再演?

姜軒濤:我準備了五個,才演了兩個,還有三個。

舞臺監督說:你多用了時間,后邊的節目就沒時間演了。

姜軒濤把麥克風抱在懷里,對觀眾大聲說:剛才領導說到了時間,我就時間兩個字,即興作詩一首,獻給無產階級革命戰友!說完,把竹板朝褲帶上一插,胸脯猛地一挺,朗誦起來:時間,時間是什么?時間是奔騰不息的長河,一波還沒有逝去,又一波洶涌而來;時間是英雄的革命先烈,倒下一批,又一批站起來;時間是日月山河,太陽落了,月亮出來,月亮落了,太陽出來——

姜軒濤還沒有朗誦完,臺下又響起暴風驟雨般的掌聲,還有雜七雜八地叫好。他朗誦完畢,對舞臺監督說:時間是什么,我通過這首詩給你做了解答。你不要用時間扼殺革命群眾的演出熱情。十點鐘演不完,十一點接著演。今天演不完,明天接著演出。這個月演不完,下個月接著演,今年演不完,明年接著演。時間無窮無盡,光陰日月輪回,憑什么不讓受革命群眾歡迎的節目繼續演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下面,我再給革命群眾表演一個詩朗誦——

這天晚上,姜軒濤硬是把自己準備的五個節目表演完,才挑著剃頭擔子走下臺子。

章文海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了,接待趙雨新借了同事200多塊錢,姜軒濤送給他50塊錢,還有150多塊錢要還。每隔半個月,還要去探視曾先智,又得花錢。物價飛速上漲,原來一個月12塊錢伙食費,現在20塊錢都不夠,工資卻穩固不動。月初開的工資,先拿出一部分還債,再拿出一部分探監,剩下的才是伙食費。錢不多,就節省,人家吃肉,他吃素,人家一頓吃四兩米飯,他吃二兩米飯,把節省的糧票拿到黑市換錢。人家到了夏季,購買夏季衣服;到了冬季,購買冬季衣服。四季氣候有差異,衣服也有差異。三十多歲的大齡光棍特別講究穿戴,公孔雀都知道在母孔雀面前開屏,光棍們年齡雖大,智商絲毫不差,起碼比孔雀聰明若干,怎么能不知道在女娃面前開屏。章文海沒有開屏的條件,一年多沒有置衣服。人家的頭發一長,就跑到理發店,洗頭,理發,吹風,做發型,講究在腦袋上做個青年自由波浪式,他連理發的錢都要節省,別人理三次,他理兩次,還不讓人家洗頭、吹風、做發型。長期饑寒交迫,營養不足,面帶菜色,衣服破爛,頭發蓬亂,加上白天上班,晚上熬夜寫作,眼睛紅腫糜爛,真像退到解放以前。單位的人都知道他把編輯請到大巴山里,花了200多塊錢巴結人家,把人家的屁股都舔腫了,連痔瘡血都舔得干干凈凈,卻連一個字都沒發出來。于是,他成了大家的笑柄,他們不再叫他的姓名,而是稱他章作家。他聽出人家話里的揶揄,開始還給人家解釋:我還不是作家,只有發表了一定數量的作品,被作家協會吸收為會員了,才能稱為作家。人們又被他逗笑了,連諷刺話都聽不出來,還想當作家?有了工資不吃好的,不穿好的,不送銀行存起來,還借錢巴結編輯,買屁用處都沒有的書,把自己搞得像從深山鉆出的土匪,覺得他神經不正常。女工發生了爭執,常常用他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要是怎么了,這輩子就嫁給章文海!這些賭咒一流行,章文海真的成了神經病。

冬日,八點不到,太陽剛剛升起,鐵路人開始上班了。章文海頭晚寫到兩三點,快到八點才起床,臉沒顧上洗,飯沒顧上吃,揉著流淚的眼睛,朝電源室走去。恰好遇到黨委劉書記,老遠看見萎靡的章文海,就喊:章文海,你過來。

章文海沒睡好,腦袋昏脹,耳朵轟鳴,沒聽見他的喊叫。

電源室歸通訊站管,通訊站有個支部,書記叫指導員,姓茍,茍指導員歸劉書記管。茍指導員見章文海沒搭理劉書記,跑到他跟前,大聲說:劉書記喊你呢,你聽見沒有?

章文海揉著眼睛問:劉書記喊我干什么?

茍指導說:劉書記喊你,就證明有事情,沒事情喊你干啥?快到劉書記跟前,跑步!

章文海跑到劉書記跟前,問:找我有事?

劉書記說:你看看把自己整成啥樣子了,聽說你整夜不睡覺,揚言要當作家,把自己搞得瘋瘋癲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真有神經病!劉書記對章文海說完,又跟茍指導說:你到章文海宿舍看看,他看的什么書,現在社會上流傳了很多不健康書籍,腐蝕青年。我們要有政治敏感性,把星星之火消滅在萌芽狀態,不能等到成了燎原大火才去撲滅。

章文海把茍指導領到宿舍,打開房門,站在一邊,讓茍指導檢查。頭天晚上,章文海剛剛開始寫部中篇小說,寫上幾句,沒寫好,撕掉,重寫。又寫了幾句,還沒寫好,又撕掉,再寫。一個晚上,他寫了撕,撕了寫,地上扔了幾十張廢稿紙,還沒把開頭寫出來。

茍指導看著滿地的廢稿紙,問:你這是弄什么?

章文海:我想創作一部中篇小說,光開頭就寫了一晚上,到現在都沒有寫好,地上全是沒寫好的開頭。

茍指導揀起幾張稿紙,看了,問:你真想當作家?

章文海說:當然想當作家。

茍指導說:作家不是什么人都能當的。

章文海:國家好像沒有規定作家必須由哪些人當吧。

茍指導說:國家是沒有具體規定,但不是咱們這些人當的。

章文海:咱們這些人怎么了?

茍指導:咱們這些人不怎么,就是沒當作家的資本。

章文海:作家還要啥資本?

茍指導:干啥都要有資本,讓瘸子去長跑,讓不到一米五的人去打籃球,讓兩米高的胖子去練體操,行不行,這就是資本。你要是當上作家,萬源鐵路地區能出兩百個作家,分局能出兩千個作家,鐵路局能出兩萬個作家,鐵道部能出二十萬個作家,全中國能出兩千萬個作家。春運的時候,火車里拉的是作家,站臺上站的還是作家。

章文海的桌子上,除了鋪稿紙的地方,堆的全是書。連睡覺的床板上,除了睡覺那塊地方,堆的也是書。他還不知道從哪里弄了個條案,上邊堆的也是書。茍指導拿起一本,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又拿起一本,是他的《安娜·卡列尼娜》,還有肖霍洛夫的《靜靜的頓河》,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高爾基的《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小仲馬的《茶花女》,王實甫的《西廂記》,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海上勞工》、《笑面人》、《九三年》——

茍指導問:這些書都是你買的?

章文海:是的。

茍指導:花了不少錢?

章文海沒有說話,茍指導問的是廢話,買書不花錢花什么?

茍指導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斯大林全集》、《毛澤東選集》、《世界通史》、《中國通史》類書籍攏到一塊兒,說:這些書可以看,但必須把大部分時間用在讀老人家的著作上。他又把《茶花女》、《西廂記》、《金瓶梅》挑出來,說:這些是黃色書籍,要沒收。

章文海說:《茶花女》是小仲馬的代表作,小仲馬是全世界公認的偉大作家,而且《茶花女》是世界文學寶庫里的重要著作。《西廂記》是中國傳統名劇,《金瓶梅》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剛出版的,給縣團級領導配發。這是我借萬源縣一個老紅軍的指標買的。

茍指導說:我不管那么多,這些書必須沒收。

這些書都是章文海少吃肉菜,少買衣服,一分錢一毛錢一塊錢攢起來買的。像《金瓶梅》這類書,不公開出售,發給一定級別的領導和老紅軍,供他們批判閱讀。他通過朋友,把老紅軍的指標要過來,買了這本書,怎么能讓他沒收?拿走他的書,等于摘他的肝,卸他的心。他心里一急,沖到茍指導面前,搶過這些書,說:你要是敢拿走這些書,我跟你沒完。

茍指導一愣,他提拔指導員三年了,還沒有一個下屬敢這樣給他說話。這個職務的級別不算高,但對管轄的人來說,權力可謂不小,可以決定你能不能入黨,能不能評先進,能不能升工資。他停了好半晌,才說:我要是堅決沒收呢?

章文海說:你敢把我的書拿出宿舍,你走到什么地方,我跟到什么地方,你上班我坐你辦公室,你回家我睡你家床上——

突然,有人敲門,章文海問:誰?

姜軒濤在門外喊:誰個雞巴,平常誰敲你驢日的門。

姜軒濤看到兩個人劍拔弩張,估計為啥事干起來了,走到茍指導跟前,親熱地問:茍指導,你那么忙,跑到章文海這干啥呢?這小子的宿舍從來不打掃,滿是病毒,呆的時間長了不得癌癥就得冠心病,最不濟都是呼吸道感染,弄不好就是尖銳濕疣,淋病梅毒加艾滋。

茍指導知道姜軒濤的心眼比篩子上的窟窿都多,是個得罪不起的角色,客氣地說:劉書記讓我到章文海宿舍檢查,看他都讀了哪些書。我覺得這些書有問題,拿回去交給劉書記,經組織鑒別后,沒問題還給他,有問題沒收。

姜軒濤問:這些書你看過沒有?

茍知道:沒看過。

姜軒濤:你沒看過這些書,憑什么說這些書有問題,要沒收。

茍指導愣了,回答不出。

姜軒濤說:你看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百零五款第一百六十八條沒有?

茍指導更愣了,憲法與看書有啥關系,別說自己小小的指導員,就是鐵道部長都不一定看過憲法。

姜軒濤:《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百零五款第一百六十八條明確規定,公民的書籍不能隨便鑒別。你回去轉告劉書記,你們檢查沒收章文海的書籍,違犯憲法。

茍指導就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組織也是為了章文海好,怕他讀了不健康的書籍,中資產階級香風毒霧糖衣炮彈。

姜軒濤說:這話應該給劉書記說,資產階級香風毒霧糖衣炮彈不會朝我們工人發射。女青年想入黨,想當干部,就奉獻青春。把青春奉獻給我們這些人,屁用處都沒有,只有奉獻給你們當領導的才能達到目的,你們才應該警惕資產階級香風毒霧糖衣炮彈!

茍指導說不過姜軒濤,只好說:我先給劉書記匯報了,再做處理。

茍指導離開后,章文海問:老姜,你把憲法記得這么準,哪一款哪一條都記得清清楚楚。

姜軒濤說:屁,瞎蒙他呢,讓他查遍全鐵路局的圖書館,有沒有一本憲法。我要不這么說,咋能把他糊弄出去!

上頭來了文件,鼓勵鐵路工人做有志青年。什么樣的青年是有志青年,誰都搞不明白。工人們不著急,有志沒志照樣上班,照樣拿工資,照樣找對象結婚,照樣跟老婆打炮種娃娃,什么都不影響。領導就不一樣了,上頭要下來檢查,要是在你這里總結出經驗,就能提拔升官。茍指導規定,周二周五晚上,三十八歲以下的工人,一律到會議室里學習英語,做有志青年。他請了一個高中畢業生,在黑板上寫了十幾個英語字母,去念上一個小時,學習結束。

章文海一心想當作家,自然不會到會議室去跟著念。茍指導組織了幾次,學的人越來越少,上級馬上要來檢查,他心急火燎,舌頭都長了血泡,又來敲章文海的門。章文海正在寫小說,很多意思想到了表達不出來,拼命攪腦漿,聽見有人敲門,就嘟囔:敲雞巴毛哩,老子都快煩死了,還來打擾老子。

茍指導推門進去,章文海見是茍指導,急忙站起,問候:茍指導不忙了?

茍指導說:怎么能不忙,上級馬上要下來檢查了,我們的有志青年越來越少。照這樣下去,受不了表揚,還得挨批評。

章文海:人各有志,為啥非要人都去學英語?我的志向是當作家,最大的苦惱就是中國話寫不好,心里把啥都想得到,就是表達不出來。連中國話都寫不好,還讓我去學外國話?

茍指導說:學英語是潮流,我們不能落后潮流——

茍指導還想繼續給章文海講學英語與有志青年的關系,章文海見他不肯出去,問:不去做有志青年,算不算曠工。

茍指導:當然不能算曠工,但要作為評先進的參考。

章文海:只要不算曠工就行,我不想當先進,更不想提拔。

茍指導從章文海宿舍退出去,心里把章文海恨出個大包。狗日的不支持我的工作,就別犯到我手里,犯到我手里了,看我咋著收拾你。

星期三下午是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不參加按曠工處理。姜軒濤、章文海不得不去參加,坐在最后一排看小說。茍指導是高小畢業生,捧著書,念得結結巴巴,卻不失認真。念上一陣,停下來,說:大家注意聽,打毛衣的把毛衣收拾了,看書的不要看了。打毛衣的真的把毛衣卷了,看小說的把小說收起來,都給他面子。姜軒濤、章文海還在看。當作家不抓緊時間讀書,只能看著人家當作家,自己當不上作家。

茍指導見姜軒濤和章文海還在看書,不點名地批評:還有兩個人在看小說,我就不點你們的名了,希望你們自覺點!

他們的小說看不成了,只好把書收起來,卻不讓腦子閑著,構思小說,琢磨小說里的情節。

茍指導念完了,說:現在討論,大家暢所欲言,不上綱上線,不抓小辮子,大家怎么認識就怎么說。

有個老光棍問:茍指導,你剛才說到了共產主義就消滅階級,消滅私有財產,消滅家庭,還要不要人娶媳婦?

茍指導:肯定不能娶媳婦,要是娶了媳婦,怎么能消滅家庭?

老光棍:不讓人娶媳婦,能把人憋死,怎么能算最美好的社會?

茍指導:到了共產主義,男女發生關系只是為了繁殖后代,不結婚。

老光棍:要是不結婚,誰想和誰搞就和誰搞?誰都想搞漂亮女人,不漂亮的女人沒人搞,累的累死了,閑的閑死了,一點兒都不公道。

茍指導:不是誰想和誰搞就和誰搞,更不能亂搞。要按需分配,需要誰搞才給誰搞。

老光棍:誰來分配,管分配的把漂亮女人都留給自己,把殘渣余孽分給別人。

茍指導:你這個人思想太骯臟,理解不了共產主義情操。

老光棍:你剛才還說讓我們暢所欲言,不扣帽子不打棒子,我還沒有展開說,你的帽子就扣上來了?

姜軒濤、章文海見他們討論八輩子都不沾邊的問題,沒有興趣,又拿出小說看起來。

茍指導被老光棍問得沒話說,尷尬,見姜軒濤、章文海又看小說,就更生氣,不敢批評姜軒濤,老太婆吃豆腐專揀軟的捏,對章文海說:章文海,你不關心政治,就知道成名成家!

章文海急忙把小說收起來,什么話都沒說。

姜軒濤看不過眼了,說:茍指導,我是1947年生人,今年是1981年,34歲,絕對屬于大齡光棍。你身為領導,不關心我們的實際困難,讓我們為幾千萬年以后的人設計怎么搞女人,多不人道,多不近情理。這不是故意折磨我們?你們黑夜摟著老婆睡,過上共產主義,咋不給我們按需分配——

茍指導嘴張一下,合一下,就是說不出話,思考了好幾分鐘才說:不是我們做領導的沒考慮大家的苦惱,組織可以給大家發勞保,工作服、線手套、夏季還發降溫糖。法律規定戀愛自由,不能強迫,組織也沒辦法。個人問題個人解決,自力更生,豐衣足食,你們也不要拿這個問題為難組織。尤其章文海,把自己整得老氣橫秋,像得了神經病,哪個女娃敢跟你談戀愛?你找不來對象,還怪組織不按需分配。組織就是分配給你,人家也不愿意。自己滿身毛病,還驕傲自滿,上課不認真聽講,看小說。

姜軒濤說:章文海把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都看完了,讀了《中國通史》、《世界通史》、《中國古代思想史》、《歐洲思想史》,還讀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但丁、雨果、莎士比亞、羅素、笛卡爾、巴爾扎克、肖霍洛夫、托爾斯泰、巴金、魯迅的書。咱們會議室的人讀的書加起來都沒有人家的零頭多,人家有不謙虛的資本!

茍指導:我們組織學習討論,就是互相取長補短。

姜軒濤:你怎么這么缺乏自知之明,你還要和章文海取長補短?章文海最短最短的東西,比你最長最長的都長。你知道李卜克內西是誰,恩格斯的情人是干啥的,蒲魯東的無政府主義是什么?你和章文海在一塊,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和數學博士討論問題,小朋友伸出一個指頭,再伸出一個指頭,說:爺爺,一加一等于二。數學博士就撫摸他褲襠里的雞雞夸獎:好孩子真聰明,長大一定能成為數學家。他們在一塊兒怎么取長補短,數學博士從小朋友的一加一等于二中能補充什么?如果讓章文海來講這一課,肯定比你講得好,為什么他不能講,只有你能講?因為你是領導,當領導的永遠都比被領導的人有學問。

茍指導宣布:今天的學習就到這里,解散。

曾先智坐牢的第十一個年頭的春天,章文海走進萬源看守所,迎接曾先智出獄。他和兩名法官站在審訊室里,等待獄警把曾先智領出來。曾先智跟在獄警后邊,一步一步朝這邊走來,走得很慢。法官走到門口,伸出雙手,問候曾先智:曾先智同志,你受委屈了!

曾先智沒有和他們握手,也沒有說話,徑直走進審訊室。

法官從公文夾里掏出一份文件,給曾先智說:我代表四川省萬源縣法院,宣布曾先智同志的平反決定——

宣讀完畢,章文海攙扶著曾先智,走到審訊桌前,按照法官的要求,在文件上簽了名,放下鋼筆,朝監獄外邊走去。

章文海的挎包里,裝著260多封掛號信的收據,這些掛號信里裝的全是申訴書。260多封掛號信,終于換來了一張平反決定。

曾先智走出監獄大門,停下腳步,仰頭望了下太陽,感到一陣眩暈。十一個春秋,多少個日夜,他一直被關在牢房里,除了一天中僅有的兩次放風,難得享受陽光。猛地受到陽光的恩惠,卻有了承受不起的感覺。他把眼睛瞇了很長時間才睜開,轉過身子,望著剛剛走出的監獄大門,思想一片麻木,什么都沒想,也不知道該想什么。又轉過身子,卻沒有挪動腳步,似乎在等待什么。

章文海看出他的意思,說:老姜來不了啦。

曾先智看著章文海,目光里透著疑惑。

章文海還想說,卻什么都說不出來,眼淚洶涌而出,抽泣著說:老姜,我們的好兄弟——

萬源烈士陵園旁邊的荒地上,豎著一個嶄新的墳墓,墓碑上寫著:好兄弟姜軒濤之墓。他在一個月前,肝癌晚期,病死。

這個墳墓埋葬著一個普通的鐵路工人,他活著的時候,連個最小的榮譽都沒獲得過,連個最一般的表揚都沒獲得過。死后,被朋友埋葬在這里,除了這兩個久經考驗的文友,幾乎沒人知道這里埋葬著一個極為張狂,極為仗義,極為乖戾、極有才華,極有理想,多次失戀的老光棍。

章文海和曾先智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又點燃了供香,六個燃燒的紅點,冒著裊裊青煙,向著天空飄逸。供香燃起的青煙太弱太小,弱小得像大千世界的一根草芥,朝著空中騰升不到三尺,就消失了蹤影。離地三尺有神明,供香燃燒的青煙是被神明收去了。

夜,深了,夜氣帶著大巴山春夜的寒峭向他們逼來,圍裹著他們,他們禁不住地打著冷顫。章文海擔心曾先智的身體,把身上那件很陳舊的大地牌風衣脫下來,披在他身上,說:咱們回去吧,你受不了這里的寒冷!

章先智沒有說話,站起身子,讓章文海攙扶著,向山下走去。以后,只有這兩個人,到了清明,到了姜軒濤的忌日,或者受了委屈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就跑到這里給姜軒濤訴說。誰還知道這里埋葬的是一個雄心勃勃要當作家的鐵路工人?

時隔十一年后,曾先智又回到原來的那間宿舍。章文海拿出曾先智十一年前的畫作,張貼在墻壁上。章文海看著十多年前獲得全國鐵路美展一等獎的《一個知音的展廳》,突然覺得眼前的曾先智和畫面上的枯瘦老人多么相像,都是稀疏的白發,枯瘦如柴的身體,佝僂的身軀,滿是菜色的瘦臉,骨節突出的右手握著畫筆,專注地進行創作。

曾先智就是畫面上的人,畫面上的人就是曾先智。

曾先智在十一年前就畫出了十一年后的自己,真是有了神明?

曾先智從監獄出來后,畫的風格發生了巨大變化。他筆下的藍天,沉沉地壓著地面;筆下的山巔,緊緊地擠壓在一塊兒;筆下的河流,洪水四溢,從天而降;筆下的森林,密不透風;筆下的人物,矮胖如承受著無形重壓,像是姜軒濤的再現。曾先智不缺錢,他的一幅畫可賣數萬,身邊不乏追他的女子,但他一直單身。到了五十五歲,找了個萬源縣城附近山下的婦人,算是安了家。山里不缺土地,他依山建了棟別墅,整修了半畝坡地,作畫累了,種菜養花。耕作累了,坐在老槐樹下,支一茶桌,置一茶碗,泡上野茶,自斟自飲,清靜悠閑。這個莊園外的世界,已經成了飄移的浮云。

章文海已經成為著名作家,擔任鐵路局文聯秘書長,省作協副主席。退休之后,就住在萬源鐵路站區。創作之余跑到曾先智的莊園,兩個老人守著一張茶桌,品茶,聊天,擺他們這代人經過的事情。于是,章文海寫下了這篇小說。更深夜靜的時候,他和曾先智來到姜軒濤墓前,朗讀這篇小說,姜軒濤在聽,神明在聽,大山在聽,森林在聽,蛐蛐在聽,草草在聽——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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