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陽光亮過所有的燈》
一
是的,我要說的是夢想。我要說的是有夢想的人生。我的夢想在文學,或許我將要談論文學,但我其實是在說夢想。夢想是生命的陽光,和它相比,其他的人生追求,那些與生存狀態、生活質量,與名利相關的種種愿望,不過是照亮腳下前行道路的燈燭,而夢想是照耀生命大地的陽光——陽光亮過所有的燈。
曾經,我常常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塊寫小說的料?直到慢慢發現,好的創作狀態和作品,不是出于腦子,而是源于心靈。有研究表明,人的心臟是參與思考的,它不僅僅只是一個血泵。若干年前看到這則小小的奇聞,我是當做科普知識記住的。多年后我卻在寫作實踐中篤信了這個說法。
無知者總是無畏的,和后來不同,我開始學寫作的時候,是自信滿滿的。一個人一生會從事什么事業,有宿命的成分,也有外部條件和自我性格的因素在內。我會折紙片兒往地下甩,和人斗輸贏的時候,還認不得幾個字,但頗有些想成為文化人的萌動,為此,我趴在炕沿上,把父親的藏書《水滸傳》《呂梁英雄傳》翻開,一頁頁地翻看,找到沒排滿的半頁或者大半頁空白紙,就用小刀子仔細地裁下來,然后從祖母的針線笸籮里翻出針線來,讓目不識丁的祖母幫我裝訂成本子,打算給上面寫點兒什么。祖母望著被我裁得七零八落的兩本厚書,很擔憂地警告我:“也不知道你爸這書還有用沒用,你把人家的寶貝糟蹋成這樣,看挨打的日子在后面!”這件事情說明,我從一開始就是個愛搞花架子的形式主義者,但具有挑戰權威無視經典的勇氣。
父親有沒有因為我破壞了他的書打我,我不記得了,好像那個時候他也顧不上這些,當時正是文學狂熱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作為村委主任的父親,是方圓村子甚至整個甘亭公社最有名氣的“寫文章的”。和他一樣為文學瘋狂的還有本村的一個農民好友,三十年后,父親早放棄了文學,而那位跟著他學創作的叔叔至今還在寫當年流行的“一袋煙小說”。大約兩三年前,我作為省作協副主席回到故鄉洪洞縣參加一個文學會議,在會后主辦者發給我的現場照片里,我愕然發現當我在主席臺講話的時候,那位叔叔就靜靜地坐在會場角落里,我用鼠標把照片放大了又放大,凝望著他滄桑的面孔失神良久,心里很不是滋味。三十年前,每到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兒的時候,那位叔叔就會帶著他的兒子來我家,他兒子和我在炕下“打紙片兒”,他和我年輕的父親趴在我家土炕上研究“故事結構”。我忙里偷閑望了一眼他們的表情,他們面色莊重,一定是在商議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我支起耳朵,聽到他們討論一個人在公園里把手表丟了,是應該丟在長椅底下,還是應該丟在水塘邊的草叢里。為此兩個人討論到掌燈時分都沒有定論,他們父子還得在我家吃免費的晚餐。及長,我想起那個情景就納悶兒,兩個沒去過大城市的泥腿子,怎么會知道“長椅”和“水塘”的呢?
再后來就有點兒明白了,為了學習創作,我父親經常騎著公社獎給他的自行車去臨汾城里(當時的行署),到郵政局買文學雜志,以至于攢了滿滿幾大柜子《人民文學》《作品》《青春》《汾水》(《山西文學》前身),家里到處扔的都是文學雜志。他們關于公園的那點兒想象,一定來自于刊物上別人的小說。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所以他們最后沒有成為作家。我曾不無遺憾地想過,假如當時父親他們能有條件和視為神圣的山西文壇五老馬峰、西戎、束為、孫謙、胡正見一面,哪怕說上一分鐘話,馬老告訴文學青年的第一句話一定是“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那父親他們也許就會被一語驚醒夢中人,知道要從生活而不是別人的作品當中去尋找素材,知道要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那現在我也許就跟李銳、蔣韻老師家的笛安一樣,成為“文二代”了。這絕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大概二十年后,我在《山西日報》社做副刊編輯,就有幸結識了馬老和胡老,在馬老給我的若干便簽中提到的最多的就是“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我就代替我父親成了作家,圓了他的夢。
父親和那位同好叔叔沒有實現文學夢想,他們失去了文學但是留下了夢想,這使他們成為晉南傳統農民中的異類,他倆不安心種地,北上太原城,買回蘑菇菌種搞家庭經濟,就在我家新瓦房的堂屋里搭起架子,覆上塑料薄膜養蘑菇,結果弄得菌絲亂飛,一家老小“吭吭咳咳”咳嗽了整個冬天。后來我父親還當過養雞專業戶、種棉大戶,熬過糖漿,種過果園,興沖沖地轉移著他未遂的文學理想,沒對生活改善多少,倒是賺來正經農民的冷嘲熱諷,他們說:“看看人家保玉,看著書本種地哩,也不知道是他日哄地,還是地日哄他!”父親卻矢志不渝,不為所動,幾年之后,他科學種田的理念開始深入人心,當年嘲笑他的農民每到節令總是手足無措地登上我家的門,畢恭畢敬地向他請教:“保玉,你看后半年種什么保險呢?棉花上的紅蜘蛛應該打什么藥?”而此時父親對堂屋里中堂底下那個黃色的柜子看守得也不那么嚴了,于是我偷偷用砸扁的鐵絲撬開了柜門上的鎖,結果大失所望,沒什么值錢的寶貝,滿柜子全是碩大厚實的牛皮紙信封,上面打著紅色的印戳:退稿!我打開一個,抽出來,是厚厚的一沓信紙,第一頁上用藍色的墨水恭敬地寫著“短篇小說,馬房院的故事,李保玉?!背省肮ぁ弊中团帕?。有一次在給家里養的牛鍘麥秸的時候,我問起這件事,父親很自豪地說:“那個小說已經通過了二審,三審沒通過,差點兒就發表了!”退稿的是山西作協的《山西文學》編輯部。父親還饒有興味地跟我談起當時山西文壇紅極一時的“兩座石山”,他還知道韓石山曾在汾西當過教師,最有名氣的小說是發在《山西青年》上的《行路難》,而張石山的短篇小說《镢柄韓寶山》獲了獎。有意思的是新世紀之初山西文學院讓專業作家和簽約作家“結對子”的時候,韓石山老師成了我的導師,而張石山老師如今經常和我一起參加文學活動,父親卻對文學和“兩座石山”都失去了興趣,他含飴弄孫,整日憂心的是在北京工作的我弟弟馬頓買不起房子。
被父親冷落的文學雜志,后來成了我的課外讀物,印象最深的是在《人民文學》上看到的張賢亮的《靈與肉》,插圖像題目一樣觸目驚心,可惜當時看不懂寫的是啥意思。有一天放學后翻閱一本掉了前后封皮的雜志,看到一個叫賈平凹的作者寫的短篇小說《桌面》,不長,一讀就讀了進去,被感動了,覺得寫得好,有了模仿的沖動。后來的若干年里,我一直堅信那個寫《桌面》的作家會出大名的,現在看來,我十一歲那個時候眼光就很準,還是有點兒藝術天分的。
二
我沒有問過父親,他是否真地讀過《水滸傳》和《呂梁英雄傳》,還是因為我把書剪壞了沒錢買新的。我卻是直到1995年20歲的時候都沒有讀過一本像樣的外國文學名著,此前最可炫耀的是在上初中的時候,一個人住在野外的看瓜棚里,就著馬燈讀完了八卷豎排本的《紅樓夢》,夤夜讀到“昨夜瀟湘聞鬼哭”,燈影搖曳,瓜棚外枯葉在風中嘩嘩作響,頓時寒毛倒豎。為了湊足學費,我從十四歲上學做瓜農,每天晚上在瓜棚里看瓜,早上就用小平車拉一車西瓜和甜瓜去軍營門口的國道邊擺攤兒,支一張小飯桌,上面擺著一個最大個兒的西瓜做招牌,西瓜底下用草圈兒墊著。好歹是個讀書人,嫌丟臉,就讓我八歲的弟弟馬頓坐在桌子后面的小椅子上,我在平車后面鋪塊麻袋片兒,躲在后面看張揚的《第二次握手》。有人來買瓜了,弟弟就喊我一聲:“哥,別看書了,出來稱西瓜!”我就抖擻精神像個老手兒一樣出來和人討價還價,掄起西瓜刀打開個三角口子,很自信地對買主說:“看,沙不沙——都說了不沙不要錢嘛!”
那個暑假,我深深地愛上了美麗婉約的知識女性丁潔瓊,為她哭得稀里嘩啦,為她多年夢繞魂牽,雖然那本《第二次握手》最后一頁沒有了,卻給我留下了無盡的遐想。三十年后在網上看到老作家張揚打人的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管張揚做什么都無可厚非,因為他寫過《第二次握手》!
如愿考上中專后,我保持了在初中時給報紙副刊投稿的愛好,這樣在補貼生活的同時,還可以獲得女同學的青睞。但對于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我是沒有任何理論概念的,我不自信的原因是上初中時學校很有名的弄潮文學社竟然不吸收我當社員,我假裝不屑,其實是那么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在那本油印刊物上發表。我不被吸收的原因是我的作文總是不能符合要求,喜歡胡思亂想,比如那年春天下雪了,老師讓贊美雪景,我卻想起來村里的老農常說的一句農諺:“冬雪皆寶,春雪皆草”,我就寫了很多春雪的壞話,以為老師會表揚,結果招來他很多白眼兒。后來我父親終于不能安心當農民,他報考了《山西青年》辦的“刊授大學”,“八七版”《紅樓夢》里演黛玉的陳曉旭當時也是學員,有一期《山西青年》的封面明星就是她,美輪美奐如黛玉附體。父親靠著文學青年的底子獲得了刊授大學的結業證,被公社一位獨具慧眼的領導看中,要他去做黨辦秘書,在此之前,安排他去《臨汾日報》副刊做實習編輯。父親就辭了別人眼熱不已的村黨支部書記一職,去報社實習,數九寒天,戴著一頂雷鋒式的“火車頭”棉帽,蹬著自行車頂著呼嘯的西北風每天天不亮出發,太陽下山才回來。而我卻不得不跟著母親去地里拉棉花稈兒,那是一個冬天做飯和取暖的燃料。正是父親在報社做實習編輯的時候,他鼓勵我學習寫作,把我寫的寓言故事和詩歌拿到副刊“新芽版”去發表,讓我獲得了最初的文學聲名,感受到了作品發表后的愉悅和自信?;蛟S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認識到在中國的文壇混,除了寫得好,還得有人脈。
但我最早被認為有文學天賦,卻是因為一篇寫在日記里的說不上文體的文章。初中二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要求學生每天寫日記,并且要作為作業檢查。當時學校擴容,原先的宿舍成了新生的教室,只好拆了西邊的圍墻,把十幾畝低洼地圍起來開辟新的操場,在操場周邊建設新宿舍,于是從教學區到宿舍區就需要下兩個漫長的大坡——南坡和北坡之間是一段斷崖,每天各班值日生就把垃圾直接從斷崖上傾倒下去。天長日久,硬是移山填海般又人工造出來一座垃圾坡,有一個冬天的午后,是自由學習的時間,我掂著一本翻開的歷史書,溜溜達達地來到垃圾坡頂上,選了個向陽的所在坐下來曬老陽兒。忽然就被眼前的一幅畫面震懾到了:一位頭上裹著污黑的毛巾、穿著破爛黑棉衣的老人正半倚在垃圾堆上翻找什么,在他的身邊是一條可憐兮兮的老黑狗,也在用爪子刨找什么,不時用哀哀的眼光看老人一眼。在他們的遠處,是鄉村冬天蕭瑟荒蕪的田野,田野之上是凄涼的長空。我不知道被什么擊中了,動也不能動,就在那樣寒冷的冬日午后,完成了當天的日記《老人與狗》,也不知道到底寫了什么,也不知道要表達什么,只覺得眼前有個畫面,心中有個疙瘩,不寫出來不舒服。第二天就得到了語文老師的褒獎,他說“有深度”,后來拿給我爸看,他也很驚奇,拿給我幾頁稿紙,吩咐我按照格式譽寫出來,投稿給作文刊物。可惜的是并沒有發表,可見我寫的文章從一開始就不合規矩。
我后來讀書的山西省廣播電視學校聽起來是個文藝類學校,其實是貨真價實的理工科中專,也許圖書館是有不少典籍的,但我可憐的文學才情此時正值志大才疏不得其門而入的階段,根本不知道該借什么書看,也基本看不進去什么西方經典?;炝怂哪?,記得借過的書就一本《冰心散文集》,而真正通讀也讀懂了的就是小仲馬的《茶花女》,還是因為對妓女愛情的獵奇才被吸引。但我聽說真正會寫小說的人,讀書都是不多的,你的生活和你自身的感知就能完成好作品,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就是這樣有如神助完成的。當時常借些雜牌文學雜志來標榜自己的文學理想,受到一種類似當時流行的電視劇《轆轤女人和井》這樣敘事風格的影響,在于我如對牛彈琴的電工電子課上百無聊賴時,動手把一個小時候聽來的民間故事改寫成小說,不知被故鄉的什么鬼魅附體,居然就寫成了。寄給了《山西文學》編輯部,然后就忘到了腦后。一個下午,正和同學在操場邊的水泥乒乓球臺上打球,同學捎給我一封薄薄的白色信封,是《山西文學》寄來的,我頓時有福至心靈的感覺,覺得事情成了。拆開看,果然是《山西文學》的編輯祝大同老師約我去編輯部做個小改動,那封信祝老師寫得龍飛鳳舞,很多字我不認識,但還是看懂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去太原市南華門東四條,那條巷子對于我和所有文學愛好者一樣云山霧罩的,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有朝圣的感覺。見了面才知道,祝老師約我來的意思,主要不是為改稿子,他要看看這個把小說寫得鬼氣森森的家伙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結果讓他大失所望,是個毛孩子。他很隱晦也很藝術地問我:“你這么小,那些描寫男女性愛的經驗從哪里來的?”我說:“夜場錄像廳的毛片?!彼腥淮笪颍L長地“哦”了一聲。
但或許我是搪塞了他,因為那個年代有兩個轟動全國的文學事件,一個是路遙的去世和其《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獎,一個是賈平凹的《廢都》因為里面的那些個空格成為禁書?!镀椒驳氖澜纭诽瘢耶敃r沒顧上看,盜版《廢都》卻是窩在被窩里拿手電看得快流鼻血了,很難說我不是身心都受到了賈平凹那些個空格的影響。
就這樣,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清早的陽光》發表的時候,祝老師在“編者手記”中表達了發現我的驚喜,表達了對這部小說的驚奇,同時也表達了對我曇花一現的擔憂。很不幸被他言中,我之后的五年時間里,作品都沒有達到《清早的陽光》的水準。后來上魯迅文學院,與同學王族聊起這篇小說處女作的創作過程,我回憶起那個階段深受一位叫曾明了的作家的小說氛圍影響,王族很興奮地說,沒想到你還喜歡她的作品,那些年曾明了火得很吶。并且我從那次交談中還了解到,曾明了還是一個顏值很高的女作家。
我畢業回到故鄉,臨時在縣報社工作,流著眼淚讀完了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文學作品給予人的精神的偉大力量,但也從那句“早晨從中午開始”,知道了當作家其實是一件艱辛的事業。為了繼續自己的文學熱情不滅,我用稿費創辦了一個小印刷刊物《文學愛好者》,像個山大王一樣扯起文學大旗,烏合起二百左右喜歡寫作的男女嘯聚山林,自己寫自己發,拖欠的印刷費托國家破產政策的福,直到縣印刷廠改制時才被清零。想起初中時曾在日記本中寫下豪言壯語:“我的理想是成為文學家,我的理想職業是文學編輯?!辈怀邢氚褌€理想落實成眼下的情形,不禁感到萬般凄涼。當時的環境中,沒人和我談文學,沒人指導我閱讀,也沒人交流創作方法,就像在黑暗里摸索著行走,不愿意承認創作上窮途末路,卻無計可施。這個時候,從晉東南師專畢業回來一個叫喬文波的家伙,自稱中文系畢業,一副文藝青年的形象和文學大師的氣魄,可惜他只是個實習生并且一文不名,我就讓他做了《文學愛好者》編輯部的主任,讓他替我看稿子干活兒。一個晚上,我帶著一箱方便面去他寄居的縣委大樓宿舍里,想和他談談文學。他飄灑著烏黑濃密、略略卷曲的過耳長發傲慢地問我:“你看過《百年孤獨》吧?”我壓根兒沒聽說過是個什么東西,他不敢相信地說:“你不會連馬爾克斯也不知道吧?”我說我當然知道,但看過太久,忘球了。他從枕頭下拽出一本不太厚的綠皮冊子說:“你拿去看吧?!蹦鞘俏业谝淮斡|摸到《百年孤獨》,那本影響了包括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在內的無數中國作家的盜版書??上覍λ敲庖叩?,因為我底子太薄了,不足以被他調動寫作欲望,而且我寫的《清早的陽光》基本上也是魔幻現實主義那一套,那本書只是充當了我后來炫耀自己文學修養的談資。
就是從喬文波嘴里,我第一次聽到了當時中國文壇三位響當當的女作家的名字:池莉、方方、陳染。她們被相提并論,排名先后也是喬氏所為,但他最愛陳染,他有一個十六開筆記本,上面大段大段抄寫著陳染的小說——因為家寒,他買不起雜志,只能跑到圖書館抄寫——他激情四射地站在地下給我朗誦陳染的小說,并且很曖昧地提到一個情節,大概就是在夜晚的出租車后排座上,一個女人在給一個陌生男人口交。讓當時尚是童男子的我瞠目結舌心亂如麻。讀到高潮處,他大聲地喊出:“陳染就是我的夢中情人!”
三
我此生最引以為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1997年傾盡所有的積蓄為我弟弟馬頓付了一半大學學費,并且盡我所能為他提供生活費用,最后的結果居然是拯救了我前途渺茫的文學夢想。山西師大中文系97級的大學生馬頓,聽了一個學期課后發現他自詡為作家的親哥哥其實對文學的認知少得可憐,他像個導師一樣把課堂上聽到的大師作品買上幾本,帶給他可憐的哥哥惡補,換取當月的生活費。馬頓是個愛書的娃,他把在校門口的儒林書局買到的名著,都認真地用畫報包上書皮,然后在書脊上用他古怪的字體寫上書名和著者。在他買給我的一堆書中,有一本是王永年翻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博爾赫斯小說集》,很多名著我怎么都讀不進去,但這一本很舒服地就讀下來了,而且獲得了洗禮般的快感和享受。博爾赫斯,這個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的盲眼老人,在小徑分岔的文學花園里,用他的拐棍兒為我指引了第一條通往文學殿堂的小路。
正是1997年,一位青年作家的死亡轟動了中國文壇,馬頓適時地把他的《時代三部曲》帶給了我這個在小縣城里耳目閉塞的哥哥。像當時很多文學青年一樣,我一下子就被吸引并且打開了。從1997年第一眼看到王小波的作品,直到2007年的十年間,我幾乎所有的中篇小說,竟然都是模仿王小波先生風格的,有8篇30萬字,我是多么迷戀和敬仰他?。∮浀?007年編輯中篇小說集,心中充滿了怎樣的溫暖和歡悅啊,我像那些續寫《紅樓夢》的癡人,只為翻爛了原著,覺得還意猶未盡,索性自己寫給自己看。于是,就有了那本向王小波先生致敬的《李駿虎中篇小說集》。我是個無趣的人,是從王小波的作品里硬生生地體味到什么叫做“有趣”,我幾乎擁有他所有版本的作品,那幾年里,家里到處扔的是“黃金”、“白銀”“青銅”、“黑鐵”,隨便坐在沙發上,靠在床頭,或者蹲馬桶上,抄起一本來,隨便翻到哪一頁,都能立刻讀進去,嘿嘿地笑起來。坐在《山西日報》社的花園里捧讀《紅拂夜奔》,我埋著頭呵呵呵呵沒完,幾乎被人疑為腦子有病。每天午后,捧著一個本子,鋪張報紙在大樓背后的角落里,練習“王小波體”。其實,我最鐘情的是《萬壽寺》,我的第一個中篇《雪落的聲音》幾乎就是臨摹著它寫的,當時《花城》準備發,洪治綱老師還寫過一個很長的評論。從王小波那里,我知道了早晨的霧氣可以用扯開的棉絮來比喻,我知道了天空垂下來,像一顆沒有瞳仁的眼珠子。一部《黃金時代》足以代表王小波,但《青銅時代》的《尋找無雙》《紅拂夜奔》《萬壽寺》,則真是王小波的“世界奇觀”,無人能及。
我認為,評論界把王小波的小說界定為“黑色幽默”是淺顯的,實際上,王小波的創作已經達到了藝術的最高境界:荒誕。小說中的諷刺意味與苦澀的幽默結合在一起,通過不確定的時空和人物來表現作品思想內容,將現實中的具體人物抽象化。他的小說已經達到了“在故作平淡無奇的日常形式中表達出反常的內容”,使不受制于現實的事件,顯得“比真正的生活真實還要現實”。在當代中國作家里,無出其右,莫言也難望其項背。
1998年的冬天,我到太原應聘《山西日報》的編輯,考完后到當年讀書的山西廣播電視學校門口的報攤買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大家》。一個人在永濟餃子館就著素雞和皮凍吃飯時,翻開其時影響巨大的《大家》,看到上面殘雪等名家的小說,我暗自嘆氣說“這輩子能在《大家》發表一個短篇小說就足矣!”沒想到轉過年來,我就在出租屋里接到了一個南方口音的電話,他說,他是《大家》的主編李巍,我寄去的兩篇小說決定發表,并且希望我再給他兩篇小說和一張藝術照片。第二天早上,我六點鐘爬起來,一天沒吃沒喝也沒上廁所,一直在我的舊電腦前坐到晚上六點,十二個小時完成了一個中篇一個短篇,然后跑到照相館去拍了一張意氣風發的藝術照。
正是《大家》的主編李巍老師給了我重新出發的機會,2000年第五期《大家》為我發了一個作品小輯,包括兩個中篇兩個短篇,使我真正浮出水面。他把我模仿王小波時瘋狂練筆的那些習作,史無前例地一劃拉全拿到他的刊物上去發,讓我一起步就成了“master”。雖然我沒有像李巍老師期望的那樣,被他打造成中國的杰克·羅琳,畢竟他讓我壓抑多年的文學激情有了發泄的渠道。中篇小說《睡吧》是李巍先生策劃而完成的作業,當時他是準備要發來年第一期的頭題,他那么興奮,以至于經常在我還沒起床的時候就把電話打到我租住的房間,把我的破手機打得燙手,把我的話費打光。雖然《睡吧》的寫法遭到他們編輯會上的質疑,最終沒發出來,但我在老家砍玉米的時候,還是坐在玉米地頭的牛車上,挽著袖子捧著手機,盡量地安慰著他失落的熱心。因此,當2012年的冬天傳出消息,下野多年的李巍老師臨危受命,正籌備《大家》復刊時,我猜他一定會找我,這個他當年鼎力扶持、如今已經獲得了魯迅文學獎的青年作家。果然心有靈犀,我很快又聽到了那個親切的南方口音,當年曾如同文學使者在替繆斯之神傳達福音,雖然此時稿債壓得我幾乎直不起腰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在幾周內寫一篇解構類型小說的作品。而在創作當中,我意外地解決了這些年一直困擾我的不知如何切入時代、書寫當下社會的難題,再一次,我的報恩獲得了巨大的回報。
我不能記起來第一本《悲慘世界》是從哪里得來的,有前皮沒后皮,確切點說是第二部“珂賽特”,只記得在一個百無聊賴的雨天時光里,我在老家的屋檐下拿起了它,然后就像陷入流沙一樣被吸了進去,浪漫主義鼓蕩起我沒有信仰的魂魄,深深地記住了雨果和譯者李丹的名字。我欲罷不能,讀完后倒回去尋找到第一部《芳汀》,并在插頁上看到了雨果的照片,他和我心目中的文學大師長得分毫不差。其后,我多年著迷于閱讀雨果,搜集購買到他所有版本的全集和作品,凡我有書架的地方,都有一套雨果文集,他是公認的浪漫主義教父,但他筆下的芳汀的悲慘命運,主教對冉·阿讓人性的轉變,以及他對宗教的長篇累牘的評述,還有他筆下拿破侖的滑鐵盧之敗都是那樣地直擊人的精神歸宿和人類社會的本質以及人生的苦難。很多年里,我都懷疑雨果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和王小波一樣,雨果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擺脫不了他們的巨大陰影。
四
迄今為止,我認為自己最具有文學品質的長篇小說,還是第一部《奮斗期的愛情》。那是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損害的》和盧梭《懺悔錄》深刻影響的作品,它幾乎具有西方經典小說的所有元素,雖然筆觸稚嫩,卻格局合理,營養全面。正是在喬文波的介紹下,我在1998年應聘《山西日報》社編輯的時候,到他的同學楊東杰的出租屋里借住,以文學的名義我們一見如故。雖然同樣出自晉東南師專中文系的楊東杰和喬文波同樣“傲慢和自負”,我還是用自己的韌性從他那里獲得了新鮮的補充。像喬文波問我知不知道馬爾克斯一樣,楊東杰問我知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名字太長了,我不能復述,就無法假裝知道。楊東杰嗜書如命,據喬文波講,上大學的時候,他讀西方大師的作品,都是把一個人的所有書借出,全部讀完后再讀下一位的,如此厲害的人物不是我淺薄的文學修養所能對話的。但我的精神勝利法是學以致用和“走著瞧”,因此我死纏爛打,從他手里借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損害的》,并且看了兩遍。在此期間,他竟然打電話問我要了不下三次,生怕我丟掉。就是在楊東杰租住的平房里,他像喬文波向我灌輸池莉、方方和陳染一樣,讓我知道了余華和朱文。其實早在我上中專的時候,就在一本雜志上讀到過余華的《活著》,當時宿舍的同學都出去玩了,我一個人躺在高低床的上鋪邊看邊流淚,只是不知道作者就是余華,而《活著》是他最好的作品。但楊東杰堅持說余華最好的作品是《在細雨中呼喊》,并強迫我閱讀它驗證一下,我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幾天,一直在讀這本書,我覺得從命運感來說并不如《活著》好。可憐那個時候我哪里能體味一部作品的文學品質啊。我能清楚地記得楊東杰站在他的藏寶洞一樣的書柜前,給我大力地推介朱文多么有張力,他說得太專業了,我不能理解,我理解“張力”這個詞,是李巍在第一次打電話時這樣夸我的小說。但他的推介起了作用,我兩年后讀到了朱文,并且覺得朱文真的很厲害,我有幾篇小說受他影響很深。后來朱文突然不寫了,去拍電影,我著急看他的新作看不到,很不理解他那么有才氣干嗎要放棄?,F在我理解了,朱文的寫作激情來自于年輕時和這個社會的對立情緒,后來年紀大了,人平和了,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年輕時最狂妄的一個念頭是,離開山西,搬到青島的海邊去專業寫作。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是夭折在我第一篇小說的責編祝大同老師口里的,在《大家》一次性發表四篇小說后,我在太原爾雅書店門口邂逅了祝大同老師和他的夫人,給他透露了我的雄心壯志。祝老師當時綻露著他標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說:“我勸你還是別這么想,《大家》《花城》這樣的刊物,文學標準不太靠譜,他們的認可不說明你就寫成了,不信走著瞧。”不幸被他言中,不久李巍老師退休,又過了幾年,《大家》居然???!
被第一篇小說的編輯潑了一頭冷水,使我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也是那次在爾雅書店買到了盧梭的《懺悔錄》,沒讀幾頁就有了寫部長篇的沖動,于是每天晚飯后,在《山西日報》大樓19層的樓道盡頭打一盆開水,回到辦公室,放在實木的辦公桌底下,把腳泡上,用《山西日報》專用的208個字的稿紙寫三千到五千字,堅持了一個多月,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拿給《黃河》雜志的張發主編看,張老師很興奮,給我發了個頭題,轉過年來,被長江文藝出版社李新華老師青眼有加,收入了著名的“九頭鳥文庫”,與梁曉聲《婉的大學》、方方的《何處家園》、閻連科的《斗雞》并列,儼然“大家”了!最使我引以為傲的,是《奮斗期的愛情》的章節標題,參照了雨果的習慣和風格,敘事筆調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與損害的》影響,而在書的正文前面,我像西方作家常引用《圣經》的話那樣,引用了盧梭《懺悔錄》里的一句:“雖然我的血液里幾乎生來就燃燒著肉欲的烈火,但直到最冷靜、最遲熟的素質都發達起來的年齡,我始終是守身如玉地保持住純潔?!?/p>
省委宣傳部分管《山西日報》的薛副部長的公子薛飛飛,是個內心風花雪月的散文家,我們成為了好朋友,他送給我一套《博爾赫斯全集》,我興奮得老虎吃天不知從哪里下口。那是2002年的光景,我不能肯定是不是博爾赫斯看多了,以至于直到2004年,我所有小說的靈感和素材都來自于夢境。日常生活的經驗,常常在我的睡夢中反射成奇幻的故事再現,睜開眼睛后我抓住它的尾巴,很有感覺地敷衍成小說,也是那個時候,作品開始被轉載和收入年度選本。2004年我把十二篇以夢境為素材的小說排列在一起,驚奇地發現它們從形式和精神上都是連貫的,自然就是一部長篇小說。當時網絡上小說社區正如火如荼,我把它貼到了搜狐文化的小說社區,很快被一個書商的弟弟盧山看上,拿去出版了,它就是《公司春秋》。
《公司春秋》的出版也暴露出我創作上一個致命的困境,那就是生活積累幾乎用盡了,原料告罄,很多素材在多部作品上使用。就在這個時候,省作協選拔青年作家下基層掛職體驗生活,我報了名,并最終入選。2005年的元月我結束了省報文學編輯的生涯,被組織部一紙文件安排到故鄉洪洞掛職鍛煉,因為縣政府還沒給我安排好分工,其間有了三個月的空檔期,我便在新浪讀書網上連載了長篇小說《婚姻之癢》。因策劃出版“布老虎叢書”馳名書界的春風文藝出版社總編輯臧永清致電給我,簽訂了首印四萬冊的出版合同,但是很快臧總被出版《誰動了我的奶酪》而走紅的中信出版社挖去了,他簽下的書稿成了懸案。就在這個時候,如今民營書商的大鱷磨鐵圖書的總裁沈浩波突然來到了太原,當時他是磨鐵的前身鐵虎文化的總策劃,他找到了時任山西書海出版社社長的航海路,希望通過他來問我拿到《婚姻之癢》的書稿。而沈浩波的弟弟,時任新浪讀書頻道的編輯沈笑和我也是好友,正是沈笑向他哥哥推薦了在新浪讀書“走紅”的《婚姻之癢》(累計點擊率四千三百萬)。我對沈浩波的承諾并沒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因為要下去掛職了,就把書稿給了他。沈浩波卻讓我見證了有別于傳統出版機構的巨大能量,在他的營銷之下,《婚姻之癢》成為《當代》雜志統計的當年全國新華書店文學類暢銷書第五名。
我一直認為一個好作家在任何時代都是個可以用筆來養活自己的,剛參加工作時我驗證過一次,1997年起靠投稿月入六百元,當時縣城正式干部月工資360元;世紀之交我驗證過第二次,靠給報刊雜志寫隨筆月入六千元,當時省報工資1900元,只是怕把自己的聰明零售了,才集中精力寫小說;而《婚姻之癢》在網絡上造成的巨大影響,和民營書商推動的暢銷,使我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靠著一部小說的版稅和影視版權買到了一套房子?!痘橐鲋W》在網上連載的時候,很多網友留言說這部書使她們決定保持獨身,而很多夫妻把它打印下來作為生日禮物互贈。這部書使我堅定了一個作家應該影響時代的信念,雖然在某些評論家眼里,看上去一個有希望的青年作家正往非主流的文學道路上下滑。
五
在等待回故鄉洪洞掛職的那三個月里,《婚姻之癢》交付出版后,衣錦還鄉的騷動和對故鄉風土人情的回憶,使我產生了創作的沖動,不知不覺開始寫作一個跨度60年的風俗史小說,在回憶中塑造了我出生的那個小村莊一個叫蘭英的傳奇女人,以及她的命運遭際和抗爭精神,可惜的是寫了六七萬字,縣里就通知我回去工作。適值曾在《十月》雜志做過編輯的凌翼老師約稿,就給了他,發在《現代小說》2006年“寒露卷”的頭題,他在卷首語中說:“這期的‘開卷’濃墨重彩地推出了山西作家李駿虎的中篇《炊煙散了》,這絕對是一幅讓人耳目一新的鄉村畫卷,讀者肯定能有賞心悅目的收獲?!倍藭r他的贊揚激起的已經不是一個青年作家的文學情懷,卻成為了一個春風得意的年輕人憧憬著建功立業的文化標簽。
我掛的是縣長助理一職,其實是民主副縣長的角色,分管過文體、廣電、教育、保險、石油,協管過林業、旅游、科技。從2005年到2009年整整干了快滿一屆,建設了洪洞縣文化活動中心、重修了飛虹影劇院,把洪洞縣失去的全國文化模范縣的稱號又奪了回來;并且創造了一項至今全國縣份無人能破的紀錄,那就是同一個年份成功申報三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我分管教育的時候,完成了省屬、市屬三家國企的學校的數百名教師和數千名學生的移交地方工作。還當選為洪洞縣的第十三屆人大代表。至于上山下鄉、走村入戶那是家常便飯,想方設法幫助老百姓解決飲水困難等事情就更多了。至今洪洞人都喊我李縣長,對當年的文化縣長,那是“到處逢人說項斯”。一度,我覺得自己在政府工作方面比寫作上更有才能,如果不是遭遇安全事故引起的政治地震,我可能就從政了。如果不是那時省作協推薦我去上魯迅文學院的高研班,我可能已經不再寫作了。
在掛職的那四個年頭里,我幾乎沒有寫任何小說,連閱讀都變成了歷史書籍,雖然有時候真的很手癢,但那種功利、浮躁的心態是不能用來創作的。所幸,2007年的9月,省作協推薦我去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習。在第一堂課上,我就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尋找著寫作上一個質的飛躍,這兩三年我一直沒寫作,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突破困境。在那堂課上,時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的胡平老師用他略含嘲諷的思索語調說:“一個好的作家,他寫出的作品那是應該照亮人生、照亮靈魂的?!彼岢觯骸罢嬲暮米髌肥沁@個時代繞不過去的,比如說陳忠實的《白鹿原》,茅獎想不給他都不行!”我就像孫悟空當年聽到菩提法師講道一樣心花怒放,心領神會。在魯院的課堂上,我幾乎獲得了新生,每一次講座都能有重大收獲,《人民文學》主編韓作榮老師給我們講詩歌美學,老詩人娓娓道來,引用了一個著名詩人的幾句詩,最后一句是“前面就是夏天?!蔽乙幌伦泳捅粨糁辛?,把這句詩寫在筆記本上備用。魯院的一個偉大之處是,調動你的創作沖動,然后給你大量的空閑時間,就在這樣的理想環境中,我重新拿起那部寫故鄉風俗史的小說,為了試筆,潤開我干結多年的筆頭,我先用蘭英的閨女秀娟寫了一個中篇,同時也是在實踐著胡平老師關于小說的指導?;仡欁约涸谕馇髮W、工作多年,以及重新回到農村的這幾年,我發現自己的血脈里流淌的農民的血液一點兒都沒有變質,我是那樣地渴望回到莊稼地里去勞作,走在村里的大路上我感覺是那樣地坦然,和鄉親們搭幾句閑話都讓我覺得快樂和幸福,我從靈魂深處對生我養我的那塊土地充滿了無法形容的熱愛,想起這些,我的渾身洋溢著對故鄉的土地、莊稼和人們的愛和幸福感。也是在魯院期間,我的女兒出生了,我成了別人的爸爸,突然就懂得了人世間最大的幸福其實是付出愛,能不求回報、毫無保留地付出自己的愛,就是真正的幸福和快樂。我想,我應該寫一部作品,獻給那些靈魂純凈的人們和與他們的生命同在的大愛!完成后,我把韓作榮老師那句“前面就是夏天”拿來變通了一下,用作這篇小說的題目,它就是后來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前面就是麥季》。這是一部關于付出愛、鄉村生活的詩意、生命的生生不息、靈魂的純凈的小說,但它首先是一部關于愛的付出的作品。付出愛,獲得心靈的幸福和靈魂的安寧,這是主人公秀娟的信仰,是中國鄉村女性的信仰,是和土地朝夕相處的人們的信仰,也是我這個泥土捏成的娃娃的信仰。
從前,我在《人民文學》《小說月報》等刊物上發表的寫城市體驗和夢境的小說,并沒有成為無效信,我的魯院同學郭海燕和畢亮到我宿舍看我時說:“我們上大學時就喜歡讀你的小說?!碑敃r我還有些汗顏。而當著名作家劉醒龍老師來魯院為他主編的《芳草》雜志選擇“年度精銳”專欄作家時,作為《芳草》小說編輯的郭海燕理所當然地推薦了我,這個專欄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前面就是麥季》。
緊接著,《十月》的主編王占君老師約我寫部長篇,我就在《炊煙散了》和《前面就是麥季》的基礎上,完成了長篇小說《母系氏家》?!肚啊返木裣蚨仁沟眠@方面有所欠缺的《炊》也一下子有了靈魂和思想,使得我很順利地完成了長篇小說《母系氏家》。2008年第4期《十月·長篇小說》頭題發表了這部只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2009年,掛職結束調到山西作協工作后,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又把它重寫過了,篇幅增加了一倍。《母系氏家》是我心里最有底的一部作品,我對它寄予厚望,因此《十月》發表后,成書之前,我進行了逐字逐句地修改,增刪過半。一來我希望它能成為我的代表作;二來我希望它能開一個從風俗史和人的精神角度去描寫鄉村世界的先河,我希望我呈現的鄉村是醇香的原漿。而修改前的《母系氏家》達不到這兩個目的,有三個原因:一個是原先的結構和敘事都有明顯的中國古典話本小說的痕跡,線索和人物關系都比較單一,不具備一部厚重的現代小說的復調結構和交響樂的效果;二是自然和社會背景過于淡化,時代感和風俗味不足;三是人物的精神世界缺乏廣度和高度,造成作品的精神內核不夠強大,感染力有余而沖擊力不夠。這些都不是簡單的修改所能解決的,因此在和陜西人民出版社簽訂了出版合同后,我決定用比較長的時間來進行重新寫作。這一重寫,收獲很大,發現原來的故事節奏過快,缺少閑筆。一部好的長篇小說,要把人物命運放到社會時代背景上去,既要把風云變幻寫出來,也要把風土人情寫出來,而且,在故事進行的過程中,要有意識地慢下來,或者干脆跳出故事,去談點兒題外話,或者寫寫風景,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握節奏,讓小說離故事遠一些,靠藝術近一些。再就是,小說的靈魂人物由原先好強的母親蘭英,漸漸轉移到了善良的女兒秀娟身上,這個姑娘,終生未嫁,“質本潔來還潔去”,對她的世界里的人們給于了博大的愛和無限的包容,她是鄉村精神世界里淳樸和美好的高度凝結體,她的靈魂是純凈和高貴的。要塑造這樣一個菩薩和圣女般的人物,用中國話本小說的技法是無法完成的,只能借鑒西方名著的方法去刻畫她的精神世界,好在,我閱讀過許多大師們的杰作,他們能夠像上帝一樣指引迷途的羔羊,使它回到豐美的草地,也能使我的精神回到我筆下的故鄉。
長達四年的掛職體驗生活和短暫的魯院學習生活,這一前一后真是個奇妙的組合,它們接力完成了對我的潛移默化,同時完成了自己的回歸、轉型和突破。在外界看來,我的轉型似乎是刻意的,但我知道是遵循了自身的創作規律的,我在最有激情的年齡寫個人體驗,在走向成熟的年齡寫自己最熟悉的鄉村,在有一定閱歷之后寫歷史,以后再在把握一段歷史規律之后寫當代,這都是有點兒“隨波逐流”的感覺的。
六
山西作協的辦公樓,是閻錫山在太原的一處老宅,屬于太原市的一級文物保護單位。據說,五妹子閻惠卿生前一直住在這里,因為歷史并不久遠,這一點是確鑿的。出了南華門東四條,左拐就是府東街,如今省政府的辦公大院,就是閻錫山當年的督軍府,也是后來的綏靖公署。我從開始寫作就常跑作協投稿、開會,如今又調到作協工作,每天進出于閻錫山曾經進出的宅第;有幾年張平主席是山西的副省長,找他批文件就要去省政府——往返于閻氏老宅和“督軍府”,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拽著他順藤摸瓜,探究才去不遠的那段歷史。
作為深受“山藥蛋派”影響的山西作家,我的寫作從現實主義起步,但審視自己的創作和作品,依然有大的不滿足,尤其是長篇作品,明顯缺乏大作品不可或缺的歷史背景。沒有對歷史的參照和思考,對現實的表現和關注就是無力的。于是,就有了尋找一段可表現和把握的歷史的想法,通過廓清歷史,形成自己的認知觀念,并為創作和作品提供一個深遠而強大的背景。
于是,我想到山西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時期的重要地位和復雜形勢,就查閱了從閻錫山請薄一波改組犧盟會到“晉西事變”國共決裂的史料,一下子就陷入到這段歷史當中去了,并產生了強烈的創作沖動。這個時候中國作協征求定點深入生活創作項目,我就順理成章地申報了這個選題。申報通過后,我先后在晉西南鄉寧縣采訪了當年著名的“關王廟戰斗”遺址,還有閻錫山指揮第二戰區反攻日軍的云丘山“五龍宮”,以及這一帶的人文地理遺址。在隰縣,采訪到了“山藥蛋派”五老之一西戎老的發小、和他一起參加犧盟會的92歲高齡的常培軍老人。這次深入生活對我來說是一次歷史常識掃盲,關于山西對華北戰線以及全國抗戰的地位和貢獻,還有隨著抗戰形勢不斷變化的政治和軍事博弈,之前我還沒有讀到全面和正面表現的大作品,有大量的一手資料和親身經歷者可以確證,以犧盟會為基礎的抗日救亡統一戰線的形成和山西新軍的建立,全民抗戰的發動,還有持久戰、游擊戰等正確戰術的運用,這些對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最后勝利,對八路軍的發展壯大,對后來的全國解放都是做出巨大貢獻和具有決定意義的。而表現這一時期復雜的政治和戰爭形勢、塑造山西戰場的愛國將士的文學作品還相當匱乏,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一名山西作家,我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去完成它。
對于我來說,廓清這段歷史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那就是通過對歷史真實的探究和認知,形成了歷史觀念和對現實的參照,有了這個參照,對于站在歷史角度審視當下、反觀時代和社會就有了一個質的變化。用歷史眼光看當下,還是站在當下看當下,對一個作家的創作來說是兩個概念,對于作家本身來說也是兩種眼光和境界。我想我會用很多年來表述這段有著特殊意義的歷史。同時它也解決了我一直以來的心結,一個作家,不了解一段歷史,沒寫過一段歷史,他的歷史觀是有缺陷的。我很感謝能和這段歷史結緣,讓我有機會去表述一個宏大的歷史背景和不同立場的歷史人物。寫作現在對于我來說,就是展現人的命運,以及表現歷史和當代的關系。
這個題材被中國作協確定為2012年的重點作品扶持項目,題目是《中國戰場之共赴國難》。
在創作上,除了找歷史感之外,我想實踐“去小說化”,對這部歷史小說而言,我想讓讀者像讀史書一樣信任我的小說。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么多年,我對中國當代小說的拿腔拿調厭煩至極,我要去小說化,就是要摒棄這種討厭的小說腔,讓人說人話。為了給長篇做準備,我先用這個素材寫了一個中篇《棄城》,得到楊新嵐老師的認可,發在《當代》上。
現在,我打心眼里喜歡托爾斯泰,一遍又一遍地閱讀《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而且我已經理解,現實是文學上一切主義的起飛點和落腳點。我說最先鋒的就是現實主義,正是因為現實的“超驗性”。而我堅定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也正是看到了它的包羅萬象涵蓋一切,在我的所有作品中,即使是最“現實”的作品,也總是不自覺地運用著“超驗”,它仿佛神性的東西,賦予作品以靈性。我不認為現實主義的創作束縛了我以前作品里明顯的超驗性,相反,我覺得是現實賦予了超驗更大的藝術表現力,超驗之于現實主義,就像閃電在烏云和大地之間竄動。
閱讀和寫作這么多年,我發現自己對于所有經典都沒有了排斥感,抓住就能讀進去,而且非常享受。寫作上也逐漸領悟到古人對音樂真諦的評價“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任何巧妙的構思,都不如發乎心靈的文字。